01
我叫李慧华,90后,广东清远人,大学毕业后在佛山一所教育机构当小学语文老师。
2019年8月的一天,我还没踏入教室,就听到班上的同学在吵闹。走进教室时,只见一位叫颜子睿的学生指着另一位同学说:“你爸爸坐过牢!”随后,他鼓动大家一起取笑那位同学。
那位同学又急又恼,急于澄清事实,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教室里笑声一片。
见此情形,我异常愤怒,拿着教案的手微微发抖,冲着颜子睿脱口而出:“你爸爸才坐过牢!”
为人师表,我不该这样发火,可我说的是实话。
2007年,也就是12年前,我正在读小学六年级,与年近70岁的奶奶一起在农村生活。
3月的一天,一个叫颜亮的男人开着一辆旧货车来到村里帮一户人家搬家。那户人家把东西堆在路边,颜亮就把这些东西搬到车上,整齐码好。
那时,我和奶奶正好路过,颜亮看到一些物件放得不是很稳,一走开就掉下来,便朝我奶奶喊:“阿婆,可以帮忙搭把手吗?”
奶奶常年干农活,身体很硬朗,又为人热情,乐呵呵地答应了。她帮颜亮扶着车上的东西,颜亮就去搬剩下的东西。
而我,就在一旁逗小狗,不时地跟小狗的主人、坐在轮椅上的坤伯说一两句话,想着等奶奶忙完就可以去菜地采摘瓜菜了。
可我万万没想到,这天过后,我的奶奶永远也无法拉着我的手到菜园采摘了。
就在奶奶忙完准备离开时,颜亮坐回了车上,不知怎的,他竟把倒车当成了开车,车子猛地向后退去,重重地撞上了奶奶。奶奶轰然倒地,我立马冲过去,大喊:“奶奶——”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坤伯高声喊:“哎——撞到人了!”
我看到鲜血从奶奶的头部往外漫延,奶奶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只有嘴巴在艰难地呼气。我吓得大哭起来,不知所措,只一遍遍地呼唤:“奶奶,奶奶……”
颜亮下车看到奶奶瘫倒在地,一时之间也慌了神:“怎么会这样?我不是故意的……”“说这个还有啥用,赶紧送人去医院啊!”坤伯冷静地敦促颜亮。颜亮这才慌张地载着我和奶奶到医院去。
路上,我用颜亮的手机给爸爸打电话,哭着通知他赶紧回来。
我眼睁睁地看着奶奶被推进抢救室,哭得一塌糊涂。等到爸爸赶来医院时,奶奶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爸爸了解了来龙去脉后,对着颜亮的脸一拳揍了过去。我也冲上来对颜亮拳打脚踢:“你撞死了我奶奶,你把奶奶赔给我……”我一直哭,颜亮低着头不敢还手。
我爸妈在我两岁时就离婚了,我由奶奶带大,爸爸是做建筑工程的,有时一个月才回来一趟。因此,我跟奶奶的感情非常好,甚至超过了爸爸。
料理好奶奶的后事,爸爸准备处理跟颜亮的瓜葛。在爸爸打电话与人交涉时,我无意中听到,颜亮竟然没有驾照。
没有驾照还敢开车,还撞死了我奶奶。我越想越气愤,咬牙切齿地对爸爸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让颜亮坐牢,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爸爸愣了一下,点点头,又摸了摸我的头:“爸爸会处理好的。”
不久,爸爸告诉我,颜亮因过失撞伤人致死,被判处了5年有期徒刑。不知为何,爸爸跟我说这些话时,眼神有些异样,像是忧伤、愧疚,又像是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样,于我而言,坏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个世界才算是正常运作的。
2007年7月,我小学毕业后,爸爸就带着我搬到镇上的新房子居住了。
02
一年后,爸爸娶了老婆,后来又生了一个弟弟。后妈还算和蔼,我自从上了初中一直在学校寄宿,所以一家人并没有什么大矛盾。
失去奶奶的悲伤,也在时间的洪流中逐渐变淡。只是每年祭祀时,心里会狠狠地疼痛一下。
大学毕业后,我在佛山一家教育机构当了一名小学语文老师。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颜亮的儿子颜子睿会来到我的班上上课。
2019年8月初,第二段暑假班开课,准备升五年级的颜子睿来到了我的班上。起初,我并没有太在意这个男孩子。直到第一讲下课时,他的爸爸来接他放学。
“子睿,回家啦!”
我正在擦黑板,听到家长的声音,便想着跟他打声招呼。岂料,扭头一看,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震,尽管颜亮比12年前胖了一圈,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尤其是他那双很圆的、有点突出的眼睛,让人印象深刻。
不过,颜亮没有认出我来。他礼貌性地冲我点点头,我僵硬地挤出一个笑。
怎么会那么巧?也许人有相似吧!我试图催眠自己。
可是,第二天,当我向颜子睿询问他爸爸的名字时,他的回答再次印证了铁一般的事实。我努力让自己不要因为颜亮的事情,对颜子睿有偏见。
然而,当听到他在不停取笑另一位同学的爸爸坐过牢时,我还是忍不住心里的怒火,说出那句“你爸爸才坐过牢”!
整个教室顿时安静下来了,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我。颜子睿愣愣地说:“老师,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爸没坐过牢……”
我知道,我失态了,那段不堪的过去,颜亮一定没有跟儿子提及过,我也不应伤害颜子睿的自尊心。幸好这时上课铃声响起了,我立马转移了话题。
颜子睿虽然有些顽皮,但心眼不坏,也不记仇,跟同学相处还算融洽。下课后,他嬉笑着跟我说再见,完全没有把我之前说的话放在心上。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可后面发生的事情让我惊掉了下巴。
两天后,颜子睿带着一个相册到补习班来了。他向同学们炫耀:“我爸爸每年都会带我去旅游拍照。我们去年去了杭州,前年去了三亚……还有,这是我2岁时拍的。不过那时候我太小了,只能到家附近的地方玩……”
“你爸爸真好!”“你小时候好萌啊!”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嬉笑着,我却突然怔住了。颜子睿今年11岁,他2岁时,颜亮不是应该还在坐牢吗?他怎么带颜子睿去旅游?
我连忙放下教案,故作轻松地拿过颜子睿的相册,每一张照片都打印着日期,我迅速翻了一遍,赫然发现,颜亮本该在坐牢的那5年,竟然都有去旅游!
难道他根本没坐过牢?这件事对我而言犹如晴天霹雳,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全身发麻,脑袋像被灌进无数只蜜蜂嗡嗡直响,再也听不清其他任何声音……
03
整节课我都有点心不在焉,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我立刻给爸爸打电话。
“爸,当年害死奶奶的颜亮到底有没有坐牢?”我用的是质问的语气。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爸爸迟疑的语气,似乎证实了我的猜想。我急急地大声说:“他根本就没有坐牢,是不是?他害死了奶奶,为什么可以不坐牢?我要告他!”
“这……怎么回事?谁告诉你颜亮没有坐牢?”爸爸的语气变得焦灼。
我把颜子睿来我班上上课的事一股脑地告诉他,在我的逼问下,爸爸终于交代了实情。
原来,当年爸爸选择了私了这件事。颜亮给了爸爸20万元,根本没有坐牢!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奶奶去世不久,我们就买到了镇上的房子,可以搬到镇上居住。而且爸爸很快娶了老婆,有了不错的姻缘。
这一切,花的都是奶奶用命换来的钱啊。我忽然觉得爸爸很龌龊,眼泪涌了出来,心揪得生疼。
“爸,奶奶的命就值20万吗?”我气到哽咽。
“爸错了,真的错了……可是……”可是什么呢,解释只为减轻自己的罪过,我挂了电话。
回到家,我一遍遍回想起奶奶被撞倒鲜血直流的画面,怎么也睡不着。我下定决心,让凶手得到严惩,为奶奶报仇。
2019年8月10日,我利用休息时间,多方打听当年的唯一目击者坤伯的下落。前几年回村祭祖时,听说他身体不大好,被儿子接到城里居住了。我甚至不知道,坤伯是否还在人世。
抱着一线希望,我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终于找到了坤伯。庆幸的是,他还健在,更庆幸的是,他完全记得当年发生的事情。
“怎么能忘了呢?那真是飞来横祸啊!你一个孩子陪着奶奶去医院,想想就让人觉得心寒……”坤伯在电话里叹气,随即又问,“对了,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事来了?”
我没有马上把上诉的打算告诉坤伯,我相信,只要他还记得当年的事,一定会愿意出庭帮我作证的。
挂了电话之后,我马不停蹄地坐上长途汽车赶回老家,到交警大队那里提出上诉。谁知,民警却告诉我,早就过了起诉有效期了,一般3年之内才能上诉。
我欲哭无泪,眼神放空:“怎么办?那我该怎么办?”
“你先别着急。”民警冷静地说,“你说,事情私了了,到底是怎么私了的呢?”
我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民警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说帮我查询一下。
过了一会儿,民警告知我,当年我爸爸与颜亮决定私了这件事,是到交警大队确认过的,他们还签了一份协议。一般来说,签了协议是不可以反悔的。
我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这么一来,我彻底无法为奶奶讨回公道了,我也彻底对视钱财胜过生命的爸爸感到极度失望。
04
巨大的失落感将我包围,我不再回家,也不肯接爸爸的电话。
没课的时候,我就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校区教导主任过来提醒我,已经上了6节课,准备开始做续读活动了,还问我是否跟家长沟通反馈过孩子的学习情况,让我在下班前把家长沟通表发给她。
因为是私立培训机构,学校很注重老师跟家长的关系,至少每3节课要跟每位家长沟通一次,但我这几天满脑子都是奶奶与颜亮的事,根本没有做好与家长的沟通交流。
我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在手机上逐一跟每位家长沟通,反馈孩子的课堂情况。
当我跟颜子睿的妈妈沟通时,她却回复我说:“老师,不好意思啊,我正怀着孕,现在是子睿的爸爸管他的学习了,麻烦老师跟他爸爸反馈情况。”接着,她把颜亮的联系方式推给我。
我倒吸一口凉气,实在不愿意与颜亮说一个字!尽管我知道这样不对,但一想到惨死的奶奶,我就控制不住自己。
我没有加颜亮,也没有存他的号码。但从此之后,我对颜子睿的学习十分上心,甚至对他比其他同学更用心,单独给他开小灶。
由于每节课都有一次小测,学期结束前会有一次大测,我想让颜子睿尽量取得好的成绩,从而避免跟颜亮沟通接触。
通常,家长看到孩子有了进步,是不大在乎老师是否沟通交流的。
2019年8月23日,我上完最后一节暑假课,从教室出来,回到教师办公室时,令我惊讶和愤怒的事情发生了,我竟看到校区教导主任跟颜亮在里头说话。
昨天的大测,颜子睿考到了年级第三名,教导主任以此为由,游说颜亮续费。怎料,颜亮不但不买账,还反过来投诉我:
“你们那个语文老师是怎么回事啊?学了那么久,一次都没跟我沟通过孩子的情况,教学服务也太差了。我要投诉她!下一期要是还来这里上课,我也要换老师……”
想到奶奶的死,想起为颜子睿的默默付出,我气炸了,忍不住冲进办公室,对着颜亮,用近乎咆哮的语气说:“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跟你沟通吗?”
颜亮被我咄咄逼人的气势震住了,显得既尴尬又困惑。教导主任也被我这一闹弄得很是迷茫。
“因为我是李伟东的女儿。”我恶狠狠地瞪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奶奶叫何珍连。”
“啊?你……”颜亮瞪圆了本来就很圆的眼睛,嘴唇哆嗦着,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再理会他,把教案塞进背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校区。
05
按照校区原本的安排,我从8月24日开始休假两周,这是属于每位老师的小暑假。
我想,经过这件事,颜亮不会再让颜子睿来这个校区上课了。而教导主任似乎已经感觉我和颜亮之间有私人恩怨,也没催促我找颜子睿的家长续费。
我就像一艘漂泊的小船,经过汹涌澎湃的风浪后,终于驶进了宁静的港湾。本以为,平静的生活终究来临,尽管我内心仍有无法弥补的伤痛。
然而,你永远不会知道,意外和明天那个先到来。
2019年8月底,傍晚快7点的时候,我下楼准备打包一份螺蛳粉。就在我下楼时,手机响了一下,我一边翻看消息,一边走楼梯,一不留神踏空了,整个人掉了下去,陷入了昏迷。
据说,我是被下班回来的租客看到,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而我也是苏醒之后才知道,我伤到了头部,颅内出血,住进了医院的ICU。
以前看新闻时,时常看到有人从楼梯上摔下来,有的人轻伤,毫发无损,而有的人却非常严重,半身不遂,甚至一命呜呼。而我,属于后者。
我无法知道,家人和同事在得知我的伤情时,内心会有怎样的波澜。等我恢复意识,转移到普通病房时,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了。
我醒来那天,坐在我床边的爸爸两眼通红,胡子拉碴,两鬓的白发增加了不少,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他絮絮叨叨地问我感觉怎么样,想吃啥喝啥,转念又咧开嘴笑着说,刚恢复过来,还是要吃点清淡的。
“我睡了多长时间?”我问爸爸。看他如此耐烦地照顾我,心头对他的怨恨和埋怨,消融了不少。
“27天呐。”爸爸擦了擦眼睛。
我很是吃惊,随手拿起桌上的费用清单,才知道自己住进ICU时,每天都需要一万多的支出。我工作还不满两年,根本没多少积蓄。爸爸这几年工作也不景气,加上后妈前两年生了一场大病,花了不少钱。
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爸爸一定急得焦头烂额吧?
“是不是借了很多钱?”我轻声问。
爸爸摇了摇头,他还想瞒着我。“你不用瞒我,不借钱,哪来这么多钱啊?”我已经做好了背负巨债的心理准备。
爸爸还是摇头,脸上闪过一丝羞愧的神色:“当年颜亮赔偿的20万,我一直没用……”
什么?我不敢相信。爸爸解释说,我这段时间花费的35万元,其中有20万元是颜亮给的赔款,爸爸又垫上了5万元的积蓄。
我愕然道:“那……那你没花掉那20万,当年怎么突然就能买到镇上的新房子了?”
“你以为我是用那20万买的房子?”这下轮到爸爸错愕了,他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
其实,镇上的房子是老早之前,爷爷还在世时,就买地皮建好的。只是当时还没有装修好。奶奶不舍得住了大半辈子的村庄,爸爸就计划等到我小学毕业后,一起搬到镇上居住。
“我还以为你就想用这20万买房、娶媳妇……”我话音刚落,爸爸挥舞着手大声说:“我哪能这样啊?”
“可你最后还是选择了20万私了啊!你敢说,你一点不为钱?”我嚷起来。
爸爸神色黯然,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反驳。
06
2019年10月初,后妈和弟弟带着颜亮父子来探望我。
爸爸带着讨好的表情,告诉我,花掉的35万医疗费,除了20万赔款和他的5万积蓄,其余部分都是校区在家长群和教师群募捐得来的,一共募捐得到11万,其中颜亮一人就捐了5万。
这时,后妈他们已经在病房外面了。
我咬着嘴唇,冷冷地说:“颜亮就是砸钱来看我笑话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爸爸急了,“是子睿缠着他爸说要来看你的,他说,跟着你学习后,进步很大。”
我心里一动,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击中了,再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病房门一拉开,立即传来颜子睿脆生生的声音:“老师。”颜亮拉着颜子睿的手,局促地站在我面前。后妈和弟弟拉起家常,缓和了气氛。
我隐隐觉得,颜亮此番前来,一定是有目的的,不只是陪颜子睿来看我这么简单。否则,他完全可以不进来的。
果然,一番寒暄过后,颜亮把当年的实情告诉了我。
他说,当时是他跪着求我爸私了的,东拼西凑了20万元。他的父亲早些年去世了,母亲瘫痪在床,妻子怀着子睿,因为动了胎气,没法工作,全家人都指望着他,生活并不宽裕。
所以,他才在没有驾照的前提下还铤而走险,借车帮人搬家,贴补家用。
“你奶奶出事之后,我很后悔,真的很后悔!但,你看我这家庭状况,我不能坐牢啊。我要是坐牢了,我妈我老婆她们可怎么办?”颜亮越说越激动,眼圈都红了。
我的喉咙像塞了一块铅,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难受极了。
这时,爸爸也低着头向我忏悔,刚开始他确实奔着非让颜亮入狱不可去的,可听到颜亮的家事后,他有些犹豫了。
人,已经死了,就算让颜亮坐牢也不会死而复生,反而可能因此把另一个家庭逼到绝境。
20万元对于我们的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说完全不动心是假的。爸爸承认,他当时同情颜亮,也确实动了贪念,因而事后经常做噩梦,也没有脸面用那笔钱。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世界非黑即白,又与奶奶感情极深,爸爸担心年少的我做出过激的行为,这才谎称颜亮判了5年牢狱。
“嗨,都过去了,事情说开了就好了。”后妈忙不迭地打圆场,对我说,“没想到啊,最后把那20万花在救你的命上来了。你爸总说,你奶奶最疼你了,估计这是奶奶最想看到的结局吧!”
我叹了一口气,与爸爸、颜亮一起陷入了沉默。
直到颜子睿的一句话,把沉默打破:“李老师,等你出院后,我接着到你的班上上课。”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瓜,说了一个字:“好。”
大家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或者,这是最好的结果吧。【本文来自知音旗下公众号:知音真实故事 ID:zsgszx118,未经许可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