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到巴黎
“移民”,按中国人的理解习惯,应为动词。而在你“移”去的国家里,“移民”则为名词。在那些移民国家的官方文字里,名词“移民”,又常被冠以形容词,谓之,“合法移民”,及“非法移民”。
移民,大半从偷渡开始……
飞机在法国机场降落。2000年,春,深夜11点。
这个时间,机场里非常安静。稀稀落落的乘客行色匆匆,面无表情地走去行李传送带。没有音乐,没有广播,酒吧关门,免税店打烊,换登机牌的窗口也在陆续熄灯。唯一忙碌的,是几辆清扫车,沙沙的声响被大厅的空旷放大……错落在四周角落的灯光柔和而迷离,更为这座宏伟的建筑抹上一层高贵与神秘。没有人高声讲话,听不懂的法语,像空中飘浮的窃窃私语。完全陌生的氛围,仿佛梦境里游进另一个世界,惊奇,却恍惚……
貌似平安无事的国际机场,自然应当有警察恪遵值守。在我们的眼睛里,这些警察最为晃眼。他们三三俩俩的聚集在各个出口,目光逼视!
我们这批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奇怪队伍,随着个子矮小,打扮花哨的领队“小温州”鱼贯而出。无论衣着、神色,都显得格格不入,极其扎眼。这一点,我们还没走入大厅就发现了,并且更加心虚。
经历了十个小时的空中旅行,我们早已疲惫不堪!再加上从未体验过的时差折磨,个个木纳,憔悴,沉默。没有人再有东张西望的兴致,踏进欧洲这历史性时刻的新奇感早已经阴湿在紧张的冷汗里。我们烦恼地用余光相互打量,此刻才信服“小温州”在北京机场第一眼见到我们时那气愤的尖叫。我们原谅了他对我们衣着的不懈与侮辱。
的却很不像话!我们签证上的身份,是国家机关的厅局级领导,企业老总及财务总监之类。去京签证的时候,每个人都兴师动众地购置了符合身份价值不菲的职业装,精致地给自己幻化了一回……代理签证的公司,按照我们每个人的气度形象分派“职位”。派到财务总监,某某处处长之类的,都长长地松了气。而那气质略轩昂的几位,则派了身家千万的私企老总,厅长局长,需要在签证官面前打头阵!
我是其中唯一的“女企业家”,某精细化工有限公司年轻有为的副总。几分钟内,我便富有而成功了,心里颇为受用。只是在签证官面前心虚到腿软,几近晕厥!好在,签证官只能从窗口看到我的上半身,我那抖得不会走路的双腿,他看不到。而我的嘴巴,极其争气地保持住了微笑,比较不卑不亢的地陈述了公司的规模,以及赴欧学习新技术交流新观念的急迫心情……
其它几位被使命了的“领导”也不负众望,没出大的纰漏,我们顺利获签!
我们一行二十三个人。每人向代理公司交付了几万人民币的中介费,加上多次赴京的花费,购置行头,签证费,公证费,体检费,机票等……为做到天衣无缝,我们还购买了十五天后从德国法兰克福回北京的返程机票,以及巴黎飞德国汉堡的单程机票。汉堡,是我们“会议”的地方,但我们被公司安排从法国入关,这样可以大大增加法国海关侦讯真伪的难度。这些都是必需的道具,为了能顺利离开自己的国土,我们掏尽自己的腰包,毫不眨眼。
在一个极其平常的上午,北京国际机场的某处,我们大包小裹地负重而来,个个涕泪横流悲痛欲绝地告别了亲人,登机!
二十三个心比天高命里单薄的平凡男女!都曾经历过多年与命运的抵抗而纷纷不得要领。个个拖家带口,子女尚幼,壮志未酬仍跃跃欲试。手持德国发给的为期十五天的会议签证,惶惶然地诀别了自己的国家——是诀别!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十五天的“中国入欧官员身份”很快结束,接下来的便是黑掉了!“黑”,意味着,与家隔绝,且遥遥无期。之后的许多许多个岁月,丈夫,妻子,宝贝的儿女,年事渐迈的双亲,将被无情地遥隔万里!唯一可能贴近的,只是愈来愈陌生的,电话线里的声音……
根本来不及多想,兴奋鼓噪着每个人的心脏。前进,我们义无反顾!
兴奋着忍耐着--就是为了离开
从巴黎过来北京运送我们的,是一位身材奇迹似的矮小,却留着过耳长发,有一张女孩儿般漂亮脸蛋儿的温州籍青年。在得知他的温州出身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忘记了他的姓名,称呼他“小温州”。可怜的他,肩负常人难以完成的艰巨任务,要带领我们这批满脸泪痕,毫无经验,且散漫难驯的人,经历一次飞往巴黎但绝无浪漫的旅程!我想,他远比我们紧张,因为,我们身后的依靠是他,而他,在心理上无依无靠!
在北京国际机场,按照事先约定的暗号,我们顺利地相互找到了对方。
见面是戏剧性的。
还没来得及相互招呼,矮小漂亮,时尚到夸张的小温州便引起了我们队伍里几个女孩子毫无掩饰的嬉笑。他的一头卷发长长地披在又瘦又窄的肩膀上,前额的几缕染成绿色,与绿色的围巾以及绿色的鞋子遥相呼应,并非常大胆地穿了一件齐膝的风衣,只有一米六几的矮小身体缩在长长地风衣里面,怎么看都有一点儿别扭。
小温州走向我们的队伍,不但没有回应我们热情的微笑,反倒莫名其妙地发火了。他立在那里,仇恨地打量着他即将率领的队伍:“你们穿的什么?不是安排了穿职业装吗?”
他咽了口唾沫,闭上眼睛,再用力地重新瞪大,我想,他一定太着急了,固执地以为那样可以使眼前的状况变得稍微好一些!绝望与恼怒,使他的声音尖利变调,他冷笑着咬牙切齿:“你们是不是以为,签上了就万事大吉?啊?我告诉你们,最难的是出关!还有入关!不是他妈的见鬼的签证!北京海关查得很严的,比老外签证官查得都细,谁能比中国人更了解中国人?从着装和做派上他们就能分辨出你的小百姓身份!法国那边这段时间对亚洲人也很严,经常出事。稍微一丝儿丝儿的漏洞,你们就得集体给送回来!那时候,谁负责?啊?我可不负责!”
人们不再笑了,被他说的紧张起来,低低的交头接耳:“签证用的衣裳太贵了,都是好几千的,谁知道坐飞机还需要穿那么正式!”
“就是啊,那么好的衣服,我连带都没舍得带!谁出远门儿还穿高档名牌?人家旅游的不都这样吗,穿休闲……”
“出去不是打工的吗!洗盘子的吗!穿四千块钱的套装洗盘子,呵呵呵呵呵……”
“行了行了!”小温州威严地挥手:“我不跟你们罗嗦的!我没那功夫的!你们给我好好听着!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什么也白说,来不及了!”他匆匆地看了看表,眉头更加皱起来,“我声明,听我指挥的,跟着我,我带你过关。不听话的自便,别跟着队伍,出什么事也别找我……我给你们十分钟时间,你们给我把行李重整!每个人只能带一个箱子……带这么多东西,一看就是去打工移民的,就这个样子,连中国这一关都过不了!”
“你们,看你们穿的,那个大花衫儿,你找找箱子里还有没有什么正装之类的,赶紧给我换上……女人不是都会化妆的?那不是你们强项吗?穿这么俗气!公务员?他妈的会计师?我操!还有你们!你们!太过分了吧!穿运动服出国?你摸摸这质地……地摊儿货吧?没超过二十块钱吧?怎么想的你们?以为上菜场呢?操他妈的……”他气急败坏地低声叫骂着,一边冲进人群检查大家臃肿的行李,费力地把那些上面还印制着某某工厂字样的工作服,围裙,热水袋,脱鞋,保暖衣,香肠,豆腐干儿,甚至有人塞进皮箱的枕头,统统拉出来,唠叨着诅咒着,坚决地将它们扔掉。人群骚动着,辩解着,心疼地尖叫着,苦求着……就这样,旅行从尽力压抑的杂乱与沮丧中开始。
被小温州精简了再精简的行李,从传送带上陆续地搬下来。同一班机的老外基本走完了,周围更加寂静!随着最后一个人的行李装入推车,大家的心也石头般地梗在嗓子眼儿:无助,孤独!被所有熟悉的人,熟悉的世界转眼间隔绝的恐惧感,猝不及防地忽然攫住了我们!真没想到,成功降落在巴黎土地上第一分钟的感受,竟然如此的萎靡和慌乱!
真离开家了?既成事实的与祖国脱离了?我们是那么迫切地要来欧洲,每个人都为此忙碌了许久!
为借钱绞尽脑汁的说服鼓动……
为得到亲人的同意费尽周折……
抛妻别夫的众叛亲离……
骨肉儿女依依不舍的眼神……
一切,只是为了来到这里!
真实和虚幻,惊恐与希冀交结在一起,令人心境迷乱,精神恍惚!
“这时候国内是几点?”有人悄悄地自言自语。
“早晨吧?起的早的应该已经起床了!”有人扳指头认真地计算时差。
“我孩子就起的很早……”一个极年轻的声音,气若游丝般地拖着音,已经带了哭腔儿,“这时候已经醒了,他一醒就要找妈妈!”
哭,是女人们呼之既出,最易施展的武艺把式。这种情绪,像施了咒语的黑雾般,在群体里四散开来……终于,有人失声地哭了起来!
遭遇海关警察
我循声找到了引领第一声哭泣的女人,呜呜依依,念念有词,虽没敢放肆地拉开调门儿,却无奈这是位天生的高嗓门儿——是在飞机上表现得最欢快的徐大姐。印象太深了,她在飞机上不停地索要免费食物,完全沉浸在拿东西不用花钱更不用拥挤着争先恐后的新鲜感里,对邻座老外的惊讶与不屑浑然不觉。而,她的“聪明”很快得到了响应,一小群中国人开始了法国航班上耀眼的骚动。他们在座位上站起坐下,从过道里兴奋地来回穿梭,此起彼伏,用极其蹩脚的英语,向眼神不懈而面含微笑的空姐讨要可吃喝的所有东西,讨了再讨。连女人也喝起了啤酒,满意地涨红了脸,旁若无人地越过老外,与前后座的同胞放声说笑着……
以为徐大姐是最胆大最心宽的张狂女子,谁想,先扛不住哭出来的,竟然会是她!
“我后悔了,我不想出国了,我想我孩子了……要是知道出了国是这感觉我真的不会来的!我老公本来不让我出国的,这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儿打工去呀?他们说的话一个字儿也听不懂……”她自言自语地叨念着,哭得鼻涕都流了下来。人们停下来围住她,几个年轻的女孩子眼睛也红了起来。
小温州恐惧地压低声音吼:“别他妈哭,想把警察招来吗!还没出关哪!谁招来警察谁负责!”
晚了!这些夹在队伍里的妇女弄出的动静过于夸张,有几名警察向我们径直走过来。也许,从我们走下飞机的一刻,我们已经被盯上了!
“晚上好!有什么问题?需要帮助吗?”年龄较老,貌似头目的一位走在前面,神色严厉却语气温和地向我们打招呼。
我们听不懂他的话。我们顾不上分析他的口型和语气。我们在按照小温州用耳语传过来的指令,整理队形:把衣着随便以及过于慌乱的人,夹进队伍的最里面,身着西装的几位男士以及尚能保持镇定的若干女士,站到了外层。没有人推诿扭捏,突如其来的危急状况,使我们惊醒般地极其默契。只几秒钟,在警察走近之前,我们站好了!
“晚上好,先生!”有经验的小温州抢前几步迎上去,他想尽量让警察们站得离我们远一点。
“哦,你能讲法语?”
“是的先生!”小温州说着一边掏出了自己的证件。
老辣的警察头儿并不看他的证件,转手递给了身后的同伴。他向我们走过来,鹰样犀利的眼睛打量着我们。
“你们有说法语的吗……英语?有能说英语的吗?英语,英语……”他固执地比划,试图使我们听懂。
“Speak English”,这句我们是听懂了的,但我们摇头不语。
老警察无奈地回转身来,命令小温州:“证件!请拿出他们所有人的护照!”
“好的好的。”他早就将23本护照殷勤地抱在怀里。
小温州把一大摞护照递给了其它警察,唯独拿了一只皮夹子,将里面一张张盖着蓝色印鉴的邀请函、会议通知之类的文件,一一展示给老警察。
老警察只扫了几眼,就不由分说地接过皮夹交给了同事。“你,告诉你的同伴们,我们需要审查你们的身份!请你们留在这里!” 然后,走到一边,拿起对讲机通话。
其它的几个年轻帅气的警察很随意地翻看着我们的纸头与证件,并轻松地交谈着,好像在彼此说笑。
“没事儿了啊?”看到警察们心不在焉,简直吊儿郎当地如是“公务”,我们逐渐放松开来。开始小声地相互宽慰……完全没有注意到,紧盯住警察头儿的小温州,已经六神无主,面如死灰!
被投进了法国监狱
时隔多年之后,再回忆那悬心的一幕,我们依然不得要领。是我们自己的漏洞暴露得太多,还是完完全全的运气不好!或许,命中原本有此一劫!而且,二十三个人拥有同样的命运,因此才不远万里,结伙来到遥远的巴黎,分享这样的磨砺……我们是头一回见到真人版的外国警察,惊叹他们的帅气与高大,言谈举止彬彬有礼得个个都像传说中的绅士。我们心怀侥幸:这样好看的警察,理应不会太找我们的麻烦!
言语不通!我们尽管各个聪明,大脑都在飞速地思维,但是,我们能做的,只有呆呆地站着无可作为。
我们无法预测事态的发展,紧张得脊背发冷,惶恐不安……就这样,挨过了十几分钟。
那以后的记忆几近空白。因为,实在来不及反应,也反应不过来!十几分钟的等待之后,我们一心期盼麻烦就要过去了,警察会客客气气地请我们出关……正恍惚着,大批警察跑步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包围了我们!
十几个荷枪的警察,阅兵表演似的步伐整齐,动作标准。他们背向我们,木桩一样圈住我们的队伍,面无表情!
有点儿如临大敌的感觉!太重视我们了吧!那时候还没有发生911劫机事件,各国机场的安检还算宽松。那以后的若干年,我走过所有欧盟国的机场,无数次地领受了各国的安检……可是,那样夸张的场面,闻所未闻,再也无缘见识!
…… ……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全体被投入了监狱!
我们到底违犯了什么,以什么罪名被抓,又被关在哪里,我们其实一概不知。我们的签证百分之百地真实,小温州手里的邀请函严丝合缝,不怕核实,至少不怕电话核实。连小温州也没来得及看清,“招待”我们的是个什么去处。没有人给我们解释,不准我们说话。我们被装上车,然后下车,然后被引领着走进一间巨大的地下室,全体,就是说,男女同室地锁了起来。
地下室里昏暗潮湿,空气中散发着霉味儿,房间里找不见任何一件家具,疲惫极了的我们只能席地而坐。
每个人发了毛毯。领到毯子,我们越发地发毛。
“不会要在这儿住很久吧!要是明天早上就放咱,是不是不需要那么麻烦地分发生活用品啊!”被称做“老大”的东北人韩国举仔细地打量着我们的这间“囚室”,他已经在为自己挑选最佳的位置安身了。
“你怎么这么胡说啊!真是乌鸦嘴!”一路上一直跟在老大屁股后面,享尽他的殷勤的福建女孩儿阿倩,嗔怪地挪到他旁边坐下。
“我告诉你,遇到事儿不怕事儿,得用脑子!”老大仔细地在毛毯里安顿好自己,“哎——天塌了也得该睡觉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