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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在巴塞罗那出轨

    时间:2017-05-05  来源:天涯  作者:

    偷渡到巴黎

    “移民”,按中国人的理解习惯,应为动词。而在你“移”去的国家里,“移民”则为名词。在那些移民国家的官方文字里,名词“移民”,又常被冠以形容词,谓之,“合法移民”,及“非法移民”。

    移民,大半从偷渡开始……

    飞机在法国机场降落。2000年,春,深夜11点。

    这个时间,机场里非常安静。稀稀落落的乘客行色匆匆,面无表情地走去行李传送带。没有音乐,没有广播,酒吧关门,免税店打烊,换登机牌的窗口也在陆续熄灯。唯一忙碌的,是几辆清扫车,沙沙的声响被大厅的空旷放大……错落在四周角落的灯光柔和而迷离,更为这座宏伟的建筑抹上一层高贵与神秘。没有人高声讲话,听不懂的法语,像空中飘浮的窃窃私语。完全陌生的氛围,仿佛梦境里游进另一个世界,惊奇,却恍惚……

    貌似平安无事的国际机场,自然应当有警察恪遵值守。在我们的眼睛里,这些警察最为晃眼。他们三三俩俩的聚集在各个出口,目光逼视!

    我们这批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奇怪队伍,随着个子矮小,打扮花哨的领队“小温州”鱼贯而出。无论衣着、神色,都显得格格不入,极其扎眼。这一点,我们还没走入大厅就发现了,并且更加心虚。

    经历了十个小时的空中旅行,我们早已疲惫不堪!再加上从未体验过的时差折磨,个个木纳,憔悴,沉默。没有人再有东张西望的兴致,踏进欧洲这历史性时刻的新奇感早已经阴湿在紧张的冷汗里。我们烦恼地用余光相互打量,此刻才信服“小温州”在北京机场第一眼见到我们时那气愤的尖叫。我们原谅了他对我们衣着的不懈与侮辱。

    的却很不像话!我们签证上的身份,是国家机关的厅局级领导,企业老总及财务总监之类。去京签证的时候,每个人都兴师动众地购置了符合身份价值不菲的职业装,精致地给自己幻化了一回……代理签证的公司,按照我们每个人的气度形象分派“职位”。派到财务总监,某某处处长之类的,都长长地松了气。而那气质略轩昂的几位,则派了身家千万的私企老总,厅长局长,需要在签证官面前打头阵!

    我是其中唯一的“女企业家”,某精细化工有限公司年轻有为的副总。几分钟内,我便富有而成功了,心里颇为受用。只是在签证官面前心虚到腿软,几近晕厥!好在,签证官只能从窗口看到我的上半身,我那抖得不会走路的双腿,他看不到。而我的嘴巴,极其争气地保持住了微笑,比较不卑不亢的地陈述了公司的规模,以及赴欧学习新技术交流新观念的急迫心情……

    其它几位被使命了的“领导”也不负众望,没出大的纰漏,我们顺利获签!

    我们一行二十三个人。每人向代理公司交付了几万人民币的中介费,加上多次赴京的花费,购置行头,签证费,公证费,体检费,机票等……为做到天衣无缝,我们还购买了十五天后从德国法兰克福回北京的返程机票,以及巴黎飞德国汉堡的单程机票。汉堡,是我们“会议”的地方,但我们被公司安排从法国入关,这样可以大大增加法国海关侦讯真伪的难度。这些都是必需的道具,为了能顺利离开自己的国土,我们掏尽自己的腰包,毫不眨眼。

    在一个极其平常的上午,北京国际机场的某处,我们大包小裹地负重而来,个个涕泪横流悲痛欲绝地告别了亲人,登机!

    二十三个心比天高命里单薄的平凡男女!都曾经历过多年与命运的抵抗而纷纷不得要领。个个拖家带口,子女尚幼,壮志未酬仍跃跃欲试。手持德国发给的为期十五天的会议签证,惶惶然地诀别了自己的国家——是诀别!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十五天的“中国入欧官员身份”很快结束,接下来的便是黑掉了!“黑”,意味着,与家隔绝,且遥遥无期。之后的许多许多个岁月,丈夫,妻子,宝贝的儿女,年事渐迈的双亲,将被无情地遥隔万里!唯一可能贴近的,只是愈来愈陌生的,电话线里的声音……

    根本来不及多想,兴奋鼓噪着每个人的心脏。前进,我们义无反顾!

    兴奋着忍耐着--就是为了离开

    从巴黎过来北京运送我们的,是一位身材奇迹似的矮小,却留着过耳长发,有一张女孩儿般漂亮脸蛋儿的温州籍青年。在得知他的温州出身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忘记了他的姓名,称呼他“小温州”。可怜的他,肩负常人难以完成的艰巨任务,要带领我们这批满脸泪痕,毫无经验,且散漫难驯的人,经历一次飞往巴黎但绝无浪漫的旅程!我想,他远比我们紧张,因为,我们身后的依靠是他,而他,在心理上无依无靠!

    在北京国际机场,按照事先约定的暗号,我们顺利地相互找到了对方。

    见面是戏剧性的。

    还没来得及相互招呼,矮小漂亮,时尚到夸张的小温州便引起了我们队伍里几个女孩子毫无掩饰的嬉笑。他的一头卷发长长地披在又瘦又窄的肩膀上,前额的几缕染成绿色,与绿色的围巾以及绿色的鞋子遥相呼应,并非常大胆地穿了一件齐膝的风衣,只有一米六几的矮小身体缩在长长地风衣里面,怎么看都有一点儿别扭。

    小温州走向我们的队伍,不但没有回应我们热情的微笑,反倒莫名其妙地发火了。他立在那里,仇恨地打量着他即将率领的队伍:“你们穿的什么?不是安排了穿职业装吗?”

    他咽了口唾沫,闭上眼睛,再用力地重新瞪大,我想,他一定太着急了,固执地以为那样可以使眼前的状况变得稍微好一些!绝望与恼怒,使他的声音尖利变调,他冷笑着咬牙切齿:“你们是不是以为,签上了就万事大吉?啊?我告诉你们,最难的是出关!还有入关!不是他妈的见鬼的签证!北京海关查得很严的,比老外签证官查得都细,谁能比中国人更了解中国人?从着装和做派上他们就能分辨出你的小百姓身份!法国那边这段时间对亚洲人也很严,经常出事。稍微一丝儿丝儿的漏洞,你们就得集体给送回来!那时候,谁负责?啊?我可不负责!”

    人们不再笑了,被他说的紧张起来,低低的交头接耳:“签证用的衣裳太贵了,都是好几千的,谁知道坐飞机还需要穿那么正式!”

    “就是啊,那么好的衣服,我连带都没舍得带!谁出远门儿还穿高档名牌?人家旅游的不都这样吗,穿休闲……”

    “出去不是打工的吗!洗盘子的吗!穿四千块钱的套装洗盘子,呵呵呵呵呵……”

    “行了行了!”小温州威严地挥手:“我不跟你们罗嗦的!我没那功夫的!你们给我好好听着!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什么也白说,来不及了!”他匆匆地看了看表,眉头更加皱起来,“我声明,听我指挥的,跟着我,我带你过关。不听话的自便,别跟着队伍,出什么事也别找我……我给你们十分钟时间,你们给我把行李重整!每个人只能带一个箱子……带这么多东西,一看就是去打工移民的,就这个样子,连中国这一关都过不了!”

    “你们,看你们穿的,那个大花衫儿,你找找箱子里还有没有什么正装之类的,赶紧给我换上……女人不是都会化妆的?那不是你们强项吗?穿这么俗气!公务员?他妈的会计师?我操!还有你们!你们!太过分了吧!穿运动服出国?你摸摸这质地……地摊儿货吧?没超过二十块钱吧?怎么想的你们?以为上菜场呢?操他妈的……”他气急败坏地低声叫骂着,一边冲进人群检查大家臃肿的行李,费力地把那些上面还印制着某某工厂字样的工作服,围裙,热水袋,脱鞋,保暖衣,香肠,豆腐干儿,甚至有人塞进皮箱的枕头,统统拉出来,唠叨着诅咒着,坚决地将它们扔掉。人群骚动着,辩解着,心疼地尖叫着,苦求着……就这样,旅行从尽力压抑的杂乱与沮丧中开始。

    被小温州精简了再精简的行李,从传送带上陆续地搬下来。同一班机的老外基本走完了,周围更加寂静!随着最后一个人的行李装入推车,大家的心也石头般地梗在嗓子眼儿:无助,孤独!被所有熟悉的人,熟悉的世界转眼间隔绝的恐惧感,猝不及防地忽然攫住了我们!真没想到,成功降落在巴黎土地上第一分钟的感受,竟然如此的萎靡和慌乱!

    真离开家了?既成事实的与祖国脱离了?我们是那么迫切地要来欧洲,每个人都为此忙碌了许久!

    为借钱绞尽脑汁的说服鼓动……

    为得到亲人的同意费尽周折……

    抛妻别夫的众叛亲离……

    骨肉儿女依依不舍的眼神……

    一切,只是为了来到这里!

    真实和虚幻,惊恐与希冀交结在一起,令人心境迷乱,精神恍惚!

    “这时候国内是几点?”有人悄悄地自言自语。

    “早晨吧?起的早的应该已经起床了!”有人扳指头认真地计算时差。

    “我孩子就起的很早……”一个极年轻的声音,气若游丝般地拖着音,已经带了哭腔儿,“这时候已经醒了,他一醒就要找妈妈!”

    哭,是女人们呼之既出,最易施展的武艺把式。这种情绪,像施了咒语的黑雾般,在群体里四散开来……终于,有人失声地哭了起来!

    遭遇海关警察

    我循声找到了引领第一声哭泣的女人,呜呜依依,念念有词,虽没敢放肆地拉开调门儿,却无奈这是位天生的高嗓门儿——是在飞机上表现得最欢快的徐大姐。印象太深了,她在飞机上不停地索要免费食物,完全沉浸在拿东西不用花钱更不用拥挤着争先恐后的新鲜感里,对邻座老外的惊讶与不屑浑然不觉。而,她的“聪明”很快得到了响应,一小群中国人开始了法国航班上耀眼的骚动。他们在座位上站起坐下,从过道里兴奋地来回穿梭,此起彼伏,用极其蹩脚的英语,向眼神不懈而面含微笑的空姐讨要可吃喝的所有东西,讨了再讨。连女人也喝起了啤酒,满意地涨红了脸,旁若无人地越过老外,与前后座的同胞放声说笑着……

    以为徐大姐是最胆大最心宽的张狂女子,谁想,先扛不住哭出来的,竟然会是她!

    “我后悔了,我不想出国了,我想我孩子了……要是知道出了国是这感觉我真的不会来的!我老公本来不让我出国的,这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儿打工去呀?他们说的话一个字儿也听不懂……”她自言自语地叨念着,哭得鼻涕都流了下来。人们停下来围住她,几个年轻的女孩子眼睛也红了起来。

    小温州恐惧地压低声音吼:“别他妈哭,想把警察招来吗!还没出关哪!谁招来警察谁负责!”

    晚了!这些夹在队伍里的妇女弄出的动静过于夸张,有几名警察向我们径直走过来。也许,从我们走下飞机的一刻,我们已经被盯上了!

    “晚上好!有什么问题?需要帮助吗?”年龄较老,貌似头目的一位走在前面,神色严厉却语气温和地向我们打招呼。

    我们听不懂他的话。我们顾不上分析他的口型和语气。我们在按照小温州用耳语传过来的指令,整理队形:把衣着随便以及过于慌乱的人,夹进队伍的最里面,身着西装的几位男士以及尚能保持镇定的若干女士,站到了外层。没有人推诿扭捏,突如其来的危急状况,使我们惊醒般地极其默契。只几秒钟,在警察走近之前,我们站好了!

    “晚上好,先生!”有经验的小温州抢前几步迎上去,他想尽量让警察们站得离我们远一点。

    “哦,你能讲法语?”

    “是的先生!”小温州说着一边掏出了自己的证件。

    老辣的警察头儿并不看他的证件,转手递给了身后的同伴。他向我们走过来,鹰样犀利的眼睛打量着我们。

    “你们有说法语的吗……英语?有能说英语的吗?英语,英语……”他固执地比划,试图使我们听懂。

    “Speak English”,这句我们是听懂了的,但我们摇头不语。

    老警察无奈地回转身来,命令小温州:“证件!请拿出他们所有人的护照!”

    “好的好的。”他早就将23本护照殷勤地抱在怀里。

    小温州把一大摞护照递给了其它警察,唯独拿了一只皮夹子,将里面一张张盖着蓝色印鉴的邀请函、会议通知之类的文件,一一展示给老警察。

    老警察只扫了几眼,就不由分说地接过皮夹交给了同事。“你,告诉你的同伴们,我们需要审查你们的身份!请你们留在这里!” 然后,走到一边,拿起对讲机通话。

    其它的几个年轻帅气的警察很随意地翻看着我们的纸头与证件,并轻松地交谈着,好像在彼此说笑。

    “没事儿了啊?”看到警察们心不在焉,简直吊儿郎当地如是“公务”,我们逐渐放松开来。开始小声地相互宽慰……完全没有注意到,紧盯住警察头儿的小温州,已经六神无主,面如死灰!

    被投进了法国监狱

    时隔多年之后,再回忆那悬心的一幕,我们依然不得要领。是我们自己的漏洞暴露得太多,还是完完全全的运气不好!或许,命中原本有此一劫!而且,二十三个人拥有同样的命运,因此才不远万里,结伙来到遥远的巴黎,分享这样的磨砺……我们是头一回见到真人版的外国警察,惊叹他们的帅气与高大,言谈举止彬彬有礼得个个都像传说中的绅士。我们心怀侥幸:这样好看的警察,理应不会太找我们的麻烦!

    言语不通!我们尽管各个聪明,大脑都在飞速地思维,但是,我们能做的,只有呆呆地站着无可作为。

    我们无法预测事态的发展,紧张得脊背发冷,惶恐不安……就这样,挨过了十几分钟。

    那以后的记忆几近空白。因为,实在来不及反应,也反应不过来!十几分钟的等待之后,我们一心期盼麻烦就要过去了,警察会客客气气地请我们出关……正恍惚着,大批警察跑步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包围了我们!

    十几个荷枪的警察,阅兵表演似的步伐整齐,动作标准。他们背向我们,木桩一样圈住我们的队伍,面无表情!

    有点儿如临大敌的感觉!太重视我们了吧!那时候还没有发生911劫机事件,各国机场的安检还算宽松。那以后的若干年,我走过所有欧盟国的机场,无数次地领受了各国的安检……可是,那样夸张的场面,闻所未闻,再也无缘见识!

    …… ……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全体被投入了监狱!

    我们到底违犯了什么,以什么罪名被抓,又被关在哪里,我们其实一概不知。我们的签证百分之百地真实,小温州手里的邀请函严丝合缝,不怕核实,至少不怕电话核实。连小温州也没来得及看清,“招待”我们的是个什么去处。没有人给我们解释,不准我们说话。我们被装上车,然后下车,然后被引领着走进一间巨大的地下室,全体,就是说,男女同室地锁了起来。

    地下室里昏暗潮湿,空气中散发着霉味儿,房间里找不见任何一件家具,疲惫极了的我们只能席地而坐。

    每个人发了毛毯。领到毯子,我们越发地发毛。

    “不会要在这儿住很久吧!要是明天早上就放咱,是不是不需要那么麻烦地分发生活用品啊!”被称做“老大”的东北人韩国举仔细地打量着我们的这间“囚室”,他已经在为自己挑选最佳的位置安身了。

    “你怎么这么胡说啊!真是乌鸦嘴!”一路上一直跟在老大屁股后面,享尽他的殷勤的福建女孩儿阿倩,嗔怪地挪到他旁边坐下。

    “我告诉你,遇到事儿不怕事儿,得用脑子!”老大仔细地在毛毯里安顿好自己,“哎——天塌了也得该睡觉睡觉……!要是有烟就好了!我行李里那可都带的好烟啊,还有一条中华哪。”

    “老大,你可千万别分析了!你那话没道理还不吉利!”我们之中年龄最大的老金头儿,终于开口了。

    老金是个人物!至少在我们这支队伍里,他享受着全体人的敬重。不到四十岁的他,身形已经有些佝偻了,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所以,我们都爱亲切地叫他“老金头儿”。

    老金身经过多次“偷渡之战”。他先后去过韩国,日本,俄罗斯,甚至遥远的南非……无奈他运气太差了,回回都无功而归。

    因为他是鲜族人,他的朝鲜语到了韩国只要不多说话,完全可以冒充韩国人。他在韩国打工赚了些钱,一切都在向着理想的方向靠近,可是有一次好好地走在街上,竟然被警察抓了,并很快遣送回国!无怨无悔的老金重整旗鼓,又花钱办去了日本。在日本他吃尽了苦,什么肮脏下作的活儿都干过,苦苦忍耐了三年,生活刚刚有了起色,眼看着就要透亮儿了,却再次被遣送回来。后来他随朋友去俄罗斯倒腾旅游鞋,人家都发了,可老金却一直在保本儿状态下辛辛苦苦地奔波,竟也没能成功。

    老金好像已经习惯了出国,他在家里闭门不出六个月,终于按耐不住,在朋友的帮助下,他又去了南非,可那回在南非却差点儿丢了性命。先是被打劫,然后糊里糊涂地被卷进了黑人邻居的枪战中……最后身无分文,十分狼狈,在使馆的救助下才回到祖国……不得志的老金那时候已经有了一双儿女,妻子也是鲜族人,她以鲜族女人惯有的顺从与坚忍,再次送老金上路……经历了如此坎坷,这回老金终于又来到了欧洲!

    被囚禁的尴尬生活

    具有如此百折不回精神的老金,其实却是个其貌不扬,性情温和,头发花白的小老头儿。他为人厚道,心无城府,对相识与不相识的人刨根问底没完没了的提问有疑必答,不像有的人那样藏藏掖掖,唯恐别人偷听了那些珍贵的关于移民的经验信息!我们这些第一次出国的人,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不知道的事情也太多!我们个个心中没底,连睡觉都会竖着耳朵偷听。

    老金开口,全体都朝他转过了头。

    “你们哪,都不用慌神儿。”老金不紧不慢的语气,对六神无主的我们,简直是定心的经文:“我虽然不知道这是啥地方,可是,我肯定地说,事儿不大!”

    我们全体崇拜地望着老金,都恨不能他是神人金口,出口的话,不打折扣地应验!

    “老金头儿,真的?”徐大姐几步跳到老金身边。

    “这儿离机场没有多远,也就十几二十分钟的路。我估计,是机场附近的一个临时收容站啥的。咱们这不算关押,要是有问题,直接送非法移民遣送站了!我估计,是那个老警察太多事了,把事情给汇报的太邪乎……”

    “对!对!就是那老警察最坏!”徐大姐热烈地点头。“咱的签证哪一本儿不是真的!多此一举我看!你说,小温州?”

    从机场出来就一直沉默不语的小温州,这时候终于从沮丧中苏醒回来。他有点儿惭愧地垂着头:“签证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公司也不是头一回办,所有的程序都做得很周密的,不怕查的……只要他们不派人去汉堡!”

    “应该不会吧。”

    “绝对是不至于,信息社会,电话就能解决的事儿,谁愿意弄复杂了啊!”

    “咱花的钱比别的出国公司多好几千块,图的不就是这家公司的经验能力吗!咱们给关在这里,公司肯定已经知道了,还不采取措施,托托关系……”

    “托啥关系啊,你还没从梦里醒过来呢?这已经是在外国了,还托关系!”

    “至少,公司也会想办法吧?退一万步说,警察也会和中国那边联系吧?只要和公司联系上那就好办了!”

    我们设身处地地分析着警察们的思路,心中愈发地泛起了希望。

    太累了!心身疲惫的我们,蜷曲在地板上,困倦却没有睡意。诺大的房子里,只亮了一只昏黄的灯泡,微弱的灯影里,只能分辨出墙壁是白的,地板是黄的,门是原木的……有人试探着推了推,那扇貌似家庭中普普通通的木门,铁面无私地一动不动!

    没有床,也没有窗!

    更没有表!

    我们手腕上的手表,徒然地走着,显示的却是中国的时间!

    时间,仿佛已与我们无关!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境遇中,我们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没有人理我们。我们苦思冥想编给警察的聪明口供,没机会施展。只有每日按时送进来的三顿饭,才让我们放心——我们还是被记得的!

    大约过去了五六天的光景。

    这期间,陆续还有人被关进来。我们被换了房间,男女分开了。房间里设有卫生间,还可以洗淋浴。

    仍然没有一张睡觉的床,地板上铺了一条条灰不溜秋的垫子,这让我们觉得自己很可怜!整个房间唯一的“家具”,是一台款式老旧的电视机。画面里的内容让我们混沌难懂,也无心要搞明白。那里面歌舞生平的和平气氛,令我们心生嫉恨!

    一日三餐倒令我们比较受用。早餐除面包片儿外,有酸奶,果酱,一只水果。午餐是鱼或一只鸡腿,有沙拉和面包,以及一只水果。晚餐一般是沙拉及炒面,还有一大块点心,每人每天发一瓶水……监禁的人不但吃不上窝头咸菜萝卜汤,还营养搭配,有鱼有肉有水果甚至还发酸奶,这岂不反证了我们付出如此代价非要来人家地盘儿的必要性与正确性!

    送饭的女人很善良,一点儿不歧视我们,仿佛我们是她家的住客。我们已经好多天没有换过衣裳,自己都可以闻到身上散发的可疑味道!但是她依然在打开门之后,按照欧洲的礼节拥抱一下站在门口的人,她完全没有把我们当作被囚禁者。

    她看到我们都在节省着喝那每日一小瓶的矿泉水,努力地想告诉我们,法国的自来水可以拿来直接饮用,而我们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她于是丢下四敞大开的“牢门”,径直拉着我们去了卫生间,用手掬起水龙头的水喝进去,比划着示范给我们看。那时候我们的处境羞辱而艰难,这位普通的法国女人所给予的热情与信任,令我们受宠若惊!

    她为我们拿来了毛巾,梳子,甚至卫生巾。这些东西装在超市的袋子里,里面还有付账的小票!我们万分感动,知道这些东西是她自己掏钱买来送我们的!

    作者:桑慈携带的花园 日期:2011-01-05 11:40:14 做记号

    因为盲从,小说的主人公原型不是我,不过,她的身上处处长满我的眼睛与触觉……

    我们在焦虑中不敢放弃希望

    被关进来的外国人,说着我们无法揣测的奇怪语言,衣着奇特。那时候,我们还不擅长从肤色,语言以及服饰,分辨对方来自哪个州或哪个国家。

    黑人都有一点吵。她们动作幅度大,在房子里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嗓门儿夸张,满不在乎地大声嚷嚷但却谦让有礼。

    也有几个亚洲人。语言的原因,我们无法知道她们的国籍。我们总是凭她们的肤色而误认她们为同胞,用中文搭讪。双方尴

    尬地对视,然后一笑。亚洲人天性的拘谨,提防。我们总是各占一隅,互不来往,甚至有意地相互躲避——不知道害怕对方侵略了自己什么!

    印度或巴基斯坦人,可能更多的是孟加拉人,我们统称为“老巴”。她们是最安静的,包括她们的孩子,都木偶般一声不吭,

    瞪着巨大却无神的黑色眼睛,长久地注视一个地方或者一个人……

    有两个来自中国的女人颇令人同情。她们从进来就开始哭,哭完了发呆,然后再哭,并且不吃不喝。从她们断断续续的述说我们知道,她们的境况远比我们糟糕。她们是两姑嫂,来自天津,在国内都有很稳定的工作和家庭。没有人懂得,她们是出于什么动机,辞掉工作抛下家人,再花很重的价码买了两本假护照,把自己包装成日本人……

    毫无疑问,她们一定会被遣送!不但鸡飞蛋打,回国后还可能被罚款甚至拘留!

    她们只在这里呆了一夜,第二天就被带走。我们不敢看她们,惺惺相惜,她们凄厉的眼神令我们寒颤……

    我们在焦虑中不敢放弃希望。我们不可以出事!我们出不起事!从拿到签证那一天起,我们就已经“移民”!亲朋好友,同事街坊……成为了“移民”的我们,像一件出土文物,早已被隆重地瞩目了!这意味着,“移民”的身份已成定局!我们容光焕发地享受了人们的羡慕与妒忌,我们只可以光鲜亮丽地往下继续……已经有人咬牙切齿地发誓:要是敢把我遣送,我就跳飞机!

    经历了这么多折磨的我们,没有谁再哭。我们都变得坚强了,冷静了,或者是吓呆了。

    心里的火快把我们灼干了,连呼吸都感到躁热!吸进去的是空气,呼出来的,是无色无味的易燃气体!很多人嘴角溃烂,嗓音嘶哑。我们个个目光如炬,在昏暗的囚室里,幽幽地放光……

    在被关的这些时间,比所有人都更加难过的,是我!

    我已经成了人群里最活跃的一个,我找所有的事情让自己不停下地忙。但是,这间不很大的房子里,常常是无事可“忙”。我为大家分发饭食,帮女孩儿们梳头。我一次一次地打扫卫生间,然后再一遍一遍地洗澡……我不敢让自己停下来,我怕我会先一个崩溃掉!

    想念我的孩子!我出国的时候,我的儿子还只有九个月大,我是强行断奶,狠下心出来的!

    所有设想过的困难,关口,都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像一个即将冲锋的将军,我踌躇满志,把自己设想得很顽强!但是,唯独不知道,抛下了宝宝的母亲,心是被活活撕开的!那鲜血淋淋的疼痛,每分每秒都跟随着你。吃饭睡觉,悲伤高兴,都没有办法赶开那汩汩流淌的痛感,常常是好好地说着话,心就忽然被刀子剜了一下……

    思念孩子之痛,是人类第一之痛!这痛,只可亲历体味,无法言传!

    我不善哭。我可以把心灵里的东西关得很紧。我思路清楚,镇定自如,甚至可以让自己的笑容逼真!但是,无论在做什么事情,脑子里总是儿子的小小身影!

    我离开了我心爱的孩子!

    这是怎样开始的?什么时候结束?儿子啊,是谁欺骗了我们,让我们做出了如此愚蠢不堪的决定!

    一个中国母亲和一个中国媳妇的出国梦

    我与丈夫都是在“大龄未婚青年”的临界处侥幸遇到了彼此。丈夫三十一,我二十六。丈夫是一位“落魄歌手”,我在机关里过着“茶水报纸二手烟”的清闲生活。我们都是为了一场场无怨无悔断魂断肠的无果爱情疲累了身心,到了必须结婚的年龄,才为了结婚的单一目的走到一起。

    一场热闹的婚礼后,我住进了婆家那间低矮潮湿的小平房。它坐落在大连市的一处棚户区里,那里的人口密度是很惊人的,我的婚房里还依然留着一个吊铺,老公和他的两个兄弟都是在那个阴暗拥挤的小吊铺上长大成人的。

    就是这样简陋的小家,也是把年逾七十的婆婆赶到了姐姐家,才勉强安下的!老公没有积蓄,他存折上的数字,总是尴尬地停在四位上,无力上升——我们无力买房。尽管一九几几年我国的房价尚处在可欲并且可求的位置上,我们依然无力买房!

    住房,成了新媳妇的哀怨!娘家那宽大的客厅,优雅的书房,令我朝思暮想,恨不能切下来搬走……平房可住,但平房的公共厕所令人绝望!用惯了妈妈擦洗得干干净净毫无异味并且还可以洗澡的卫生间,老公家那座百十户人合用,恶臭呛人的大公厕,我无论如何也冲不进去!

    口号很易喊,生活太具体!当具体到日日有功课的“拉撒”之事,实实令人懊恼到不想活了的地步!

    还来不及挑起与老公的战事,儿子出世了!苍天眷顾,把一个精灵优秀的婴儿,恩赐到我们这样平庸的小家里,点亮了我整

    个后半生的希望!为儿子,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我必须给他一个宽敞明亮的家,一个不潮湿到从沙发腿往下滴水,打开窗可以迎接到阳光,并且有卫生间的家!我固执地坚信:拥挤,阴暗的环境,会令婴儿压抑,影响他的性格与智力,继而耽误他的整个前程!

    躺在小婴儿旁边,长久地欣赏着那姣好的睡态。从出生起,这个小婴孩儿就举着拳头睡觉。小小的拳头,玉豆儿般精致漂亮,举在头顶上做投降状,可爱到极致……像所有的母亲一样,我一万次地设想着儿子的明天,和明天的明天。儿子,我要帮助你,为你铺好你人生里我能及到的每一条路!

    房子,仅仅是开头的那一小步。他的教育经费,他的生活状态,开心指数……他玩儿的玩具应当是最好的,安全无毒,启发智力的,决不能在地摊儿上买廉价的东西给我的宝宝!他穿的衣裳也不可含糊,全棉的,安全的,自然也不可以是地摊儿货……

    等他长到稍微大一点儿,他应当拥有别的孩子都有的一切。作为他的母亲,我不可以看着别的孩子进好学校,穿名牌儿,上最好的辅导班,而我们消费不起!

    不是虚荣,是国情!不是我要如此,是身边所有的人们都是如此……我可以穿着老公宽大的T恤,拖拖拉拉地逛菜场,挑选最便宜的东西,与菜贩讨价还价而满不在乎。我可以在名牌化妆品柜前煞有介事地把玩试看,把自己喷得香喷喷的,然后在售货员狠狠的注视下昂首而去,我的儿子却不可以!他的人生必须是一部精密的仪器,每一个细节都容不得半点的斑痕与粗糙……

    做到这一切,其实不需要智慧。或者仅需要普通的智慧。

    这需要金钱!大量的,源源不断的金钱……于是,为着母爱,我选择了移民,在这之后的一段很长很长,甚至遥遥无期的时光里,我以母爱的名义,放弃了母爱!

    审讯

    终于,在我们就快要歇斯底里的绝望时刻,门打开了,进来的不是送饭的女人,是女警!她带来了翻译,一位七十多岁的精神矍铄的中国阿姨,我们被带到了楼上。

    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太阳,好像有好久好久没有见到日光了!我欣喜地扬起手来,感觉摸到了太阳柔软的温暖!

    有了翻译真好!自从进入法国,我们说了二三十年的语言居然失去了所有功能——我们成了哑巴!这是何等无法忍受的古怪事情!

    在翻译的帮助下,一切变得流畅。我们逐个被领入一个房间,回答了许多问题,并填写了几份表格。被询问的问题无奇不有,我被问到了:公司总共有几个部门,几名财务人员,他们中有几男几女,公司的卫生间都在哪个位置……与我同一“单位”的,我的“下属”,财务部经理王昭,被问了同样的问题——他们阴险地企图要我们自己暴露破绽!

    我们很得意,因为这些都是我们经过了千万次演练的!公司给我们每个人发了厚厚一摞的资料,那上面事无巨细。在出国人员服务公司的打造下,一家家本为虚有的公司、部门,早就立体地印入了每个人的大脑。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中国人的智慧是伟大而无穷的,可爱的笨笨警察们绝不会找出丝毫的破绽。还有更重要的,我们不再害怕了!在警察面前,我们不再哆嗦。我们已经被逼急了,身体里的应激潜能在创造奇迹。我们虽然衣衫有些“褴褛”,甚至有令人害羞的异味儿,但我们气宇轩昂,步态稳健。我们是中国政府官员,是有成就的企业家!当被问到我们无法回答的问题时,我们会理直气壮地答非所问,蛮横地把问题岔过去——我们在法国遭受了不公正待遇,我们均表示了适度的抗议。这个基调是我们在被关的百无聊赖中“开会”定好了的!

    “老大”韩国举特意让自己排在最后。他这个人习惯了到处装横儿与吹牛,而这样的潜质在法国警局也派上了用场,他签证

    时冒充的职位是某市环保局的局长,我想他是真的进入了“中国官员”的角色,虽然在走廊外面,我们也能清楚地听见他情绪激烈的叫喊。我们会心地交流着眼神,对老大的“发怒”,即赞赏又觉可笑!

    一会儿,嘴角上还挂着唾液的老大被带了出来,得意,在他脸上流泻不止。他喜笑颜开地向大家展示他手里的一只烟:“看, 法国烟,警察主动给我敬的!这是烟吗?这是警察向我表示道歉了!”

    大家不语,一路上我们早已习惯了老大夸张的语言习惯。

    这个说话大嗓门儿的男人,无论何时都西装领带,对自己的发型和衣着格外较真儿。他善讲,幽默,人也热心得很,可不知为什么,他的每一句话都成了带引号的段子:没人愿意当真。

    事情终于进入了柳暗花明的阶段。

    翻译悄悄地告诉我们,警察已经核实了我们的签证,虽有疑问,但仍然决定在我们的护照上盖入境章。前提是,我们不可以在法国逗留,我们应当按照签证上的目的地,去德国完成我们的“公务”。

    于是,经过了一些必要的手续之后,我们被送回机场,去领取扣押在那里的行李。

    我们以为会被强行地送上飞机直飞德国,拿到行李后,都不知所措地待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半小时过去了,没有人理我们。我们疑惑着,不敢问,也不敢离开。

    太戏剧化啦!一场一场地经历着拉幕闭幕,中间没有衔接,上半段,我们还在各自的家里,享受安逸慵懒的日子。下半段,竟已是面目全非,所有的一切,都在转瞬间坍塌,恍若隔世……

    “咱们这么老实是不是有点儿傻呀!”老金头儿疑惑地四处张望。

    全体都迟疑不决地看着老金。大家在等,等一个自告奋勇的人。在确定已经安全了的几分钟内,大家的默契与合作精神便迅速转化成相互的冷漠与提防。每个人只求自保,都等着别人出头。

    老金盯着小温州:“你们公司到底是怎么安排的?出这么多事,怎么就看见你一个人啊?”

    站在一边儿闷头打电话的小温州两眼无神地看着大门口:“带你们过关就算完成任务了,还要怎么着啊!你们自己走,大家可以分了,散队吧!”他回过头郑重地看着大家:“胆子大的,有心眼儿的,趁现在赶快离开这儿吧!别跟着大队,也别跟着我,分开对你们来说是最安全的!”

    “我操!”老大不信任地瞪起了眼。队伍里掀起一阵轻微的骚乱,但是没有人离开。大家面面相觑,心慌意乱欲言又止。

    “别乱别乱!”老金一把将老大推到身后,拉住做离去状的小温州:“小哥们儿,大伙这一路上怎么着也算有了交情。你的功劳我们都看着哪,没来得及说声谢谢就是了。这样吧,你看大家人生地不熟的,语言还不通,出了这事儿,有来接的人也失去联系了,何况大部分人都是没亲戚朋友投靠的!咱们这样,大伙分开出去,这样目标比较小,不那么扎眼。然后咱们在机场外头集合,这天都快黑了,你至少把我们领到市区吧!”

    “就是就是……”大家随声附和着。

    “出了机场,我就更没安全感了,还不如蹲在监狱里踏实呐,我们往哪边儿走啊!”

    “是啊,话又听不懂,问个路都费劲,要是再遇上警察,那可太让人崩溃了。”

    小温州疲惫地扫了大家一眼,对举目无亲的我们终于起了同情:“好吧,你们先出去,出了大门去地下,按着RER B指示牌走。我在站上等你们,帮你们买票,把你们带到市中心再放下!”

    “哎,谢谢小哥们儿!”老金真诚地说。走过南闯过北的老金清楚地知道,我们这伙一句法语不会,只能笨拙地比划的新移民,一旦离开向导,简直寸步难行。眼前的,连买张去市区的车票都困难。我们怎样才能看懂密码一样的站牌,我们怎样向售票员比划“我们要去巴黎”这样抽象的意思……

    举步维艰!警察不再搭理我们,可是我们紧绷的神经却没有丝毫的松弛。

    在老金的带领下,我们分成几伙,夹在行人里,小心翼翼地离开了是非之地……

    再之后,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还未散尽的时候,我们一行,终于站在了法国巴黎的街头!

    作者:桑慈携带的花园 日期:2011-01-07 20:22:46 做记号

    第009章 被扔在了巴黎的大街上

    小温州走了!

    他带我们进入巴黎市区,再在我们的央求之下,帮每人买了一张可以打十次的地铁票,把我们领到地铁的入口,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渐暗的黄昏里。

    还剩下13个人。

    其它人各向小温州付了十美金的电话费,用他的手机与亲友取得了联系,急匆匆地离开了队伍。这些有了着落的人,对我们的祈求不屑一顾,令我们羡慕到吐血!

    老金也走了。他有朋友可以投靠,打了几个电话之后,也离我们而去。他曾经答应帮我们几个人安顿住处的,可是,他没有践诺。关键时刻,可靠实在的老金,竟也把他对我们的信誓旦旦毫无情面地抛回我们的脚下。我们眼巴巴地望着老金离去的背影,寒意巨浪般袭来!

    听说过海外移民间的冷漠与排斥,在国内习惯了办任何事情离不开人脉的活法儿,在这么陌生的异国他乡被“现实”了一回,已经极其脆弱的神经再次受到重击!

    没有人再搭理我们,没有电话可以联系。我们的电话卡在这儿也打不出去。

    我,王昭,老大,福建女孩儿阿倩,来自天津的小姚夫妇,青岛人梁军……阿倩牢牢地贴着老大,殷勤地为他点烟,用纸巾帮他擦脸,巴结着,俨然一对相依为命的夫妻。

    眼看着余辉渐尽。即将降临的巴黎之夜,寒气逼人。

    我们面如土色地呆立在巴黎火车站的地铁入口。正直下班高峰时间,我们那时候并不不知道,这里也是巴黎市区中人员较为复杂的地段。不断地有人从我们的肩头擦过,法语中还偶尔夹带着极其生涩的各国土语。

    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外国人。不同的肤色,怪异的服饰,令我们头晕。我们几次被地铁里涌上来的人流冲开!我有点儿紧张,这个时候,好像男人更加容易被女人们依赖,我和与我来自同一座城市的女孩儿漫妮,寸步不离地紧跟在王昭的身后。

    “嘿!嘿!”几个黑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们身边。

    “哈罗!”王昭试着用英语和他们打招呼:“English!English?”

    那几个黑人看来不懂英语,或听不懂王昭的英语!他们向我们比划着,着急地指着我们的脚下。我们低头一看,原来是好多张美元掉落在地上。

    来不及回想是谁掏漏了口袋,我们三个争着弯腰去拾地上的美金……几秒钟之后,等我们各人都攥着两三张一元面值的美金起身,我们发现,我们丢失了三只行李!

    沮丧无比!无法形容当我们发现自己被黑人玩儿了一大道的时候,那羞愤与悔恨的心情!我们绝望地相互埋怨,漫妮更是把邪火儿一股脑撒给了王昭:“你是男人吗你!你跟着抢什么啊你!连个包还能丢了,我带的美金全在里边儿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王昭更窝囊了!他疯狂地一遍遍检查自己的口袋和皮箱,他的护照装在丢失的公文包里!护照的重要对我们来说,远胜于美金,那上面还有十几天的签证啊!失去护照,意味着王昭从今天开始,就“黑”了!初来乍到,一切都是蒙的,合法身份意味着可以随意地去任何地方而不怕被警察逮到,巴黎的大街上可是到处是警察啊!可怜的王昭,固执地在所有的衣袋里摸了又摸,把皮箱翻到底朝天……塞得毫无余地的皮箱一旦散开,再装回原样就困难无比,王昭在暗影里徒劳地忙活着,一声不响。

    我木头般伫立在朦胧的暮霭里。我无法描述那时的心境,血冲到了头顶,我想,我的眼神一定杀气腾腾!

    漫妮只丢了几百美金的零用钱——她被拿走了一只小旅行包。那里面除了一只小钱包之外,装的都是毛巾牙具和化妆品……她把钱和护照藏在了内裤里。

    王昭把美金藏在了鞋垫儿底下。而他被拿走的貌似贵重的大公文包里,只有护照和几百块人民币。我想,就是那只又大又气派的公文包引来了贼的惦记!

    而我,才是最粗心最倒霉的那一个!不知是拿着顺手还是怎么,贼拿走了我的全部行李:我的皮箱,和皮箱上绑着的小旅行包!

    护照倒是好好地放在贴身的小背包里。但是,皮箱里装着全家人为我筹集的几千美金和一些法郎!出门前,老公把家里所能找到的钱一分不剩地换成美元和法郎,一小捆一小捆小心地卷在衣服里面。本以为那是最安全的藏钱的地方:没有人会留意毫不起眼儿的旧行李箱里会放着那么多现金!老公了解我是粗心加迷糊,坚决不放心把钱藏在贴身的地方,可是……可是……

    孤魂野鬼般的绝望境地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丢了这么多钱!觉得窝囊,丢脸!我强撑住自己,心痛得恨不得咬死谁,我却强悍地镇定下来:“别找了!说什么也没用了,先离开这儿吧。”

    “哦!你说的对,你说的对!”已经六神无主,面若死灰的王昭,漫无目标地领着我们往一条大街上走去,那个梁军也犹豫着跟了上来。我们这十三个人的队伍,现在剩下了我们四个。

    天完全黑了下来。

    四月的巴黎还是很冷的。那种阴湿的寒气,逼人骨髓。我们都只穿着西装,特别是我,连御寒的大衣也丢了,抱着肩膀哆嗦着,冷得无望!

    王昭给自己加了一件外套,把他唯一厚实的风衣给了我。

    这温暖太珍贵了!就是这一件风衣的情意,让我后来与这个胆小木纳的小男人发生了拖拖拉拉的一段漫长的纠缠!

    “咱们往哪儿走啊?”漫妮拖着双腿,带着哭腔地冲王昭喊:“累死人了!你究竟有目的地没有啊?”

    “我操!我上哪儿知道去!”

    “我操!”漫妮也火了,尖声地回道!这实在是个骄横惯了的女孩儿,用她自己的话:王昭这样徒有帅男的外表却无驾驭全局的士气,总是会心甘情愿被漂亮的女孩儿“无情地使唤!”

    一直很少说话的梁军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么下去的确不是回事!”我恶狠狠地盯了他们一眼。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可能笑得出来?真是没办法指望这样的男人!

    我们停下来,在一条凳子上坐下。

    我烦躁得透不过气来。两个男人似乎很难依靠得住,看得出来,他们远比我们女人还没有主张。开始的时候,大事小事我们都不折不扣地依赖小温州。小温州走了,我们毫不犹疑地在心理上指望着老金……在这样孤魂野鬼般的境遇里,哪怕有一个眼神可以默契地交流,都有令人落泪般的感动与宽慰!

    我清晰地知道,此刻,四个人里最冷静的也只有我了!我们必须在夜深之前把自己安顿下来。被盗的经历使我们对巴黎重新认识了一回,我们如惊弓之鸟,看谁都有点儿形迹可疑!

    真想把勉强支撑的神经放肆开来!感觉累得要虚脱了一样,大脑里似乎全部是湿嗒嗒的水蒸气,涨涨的,晕头晕脑。我需要躺下来!马上!

    我累了!我困极了!我需要洗澡,换下身上发粘了的衣裳!我要倒在一个人的怀里哭,不管他是谁只要他肯……

    想放纵女人的脆弱!我原本是那么爱撒娇的一个小女人!而此刻,我像一具凛然的雕像,徒然地撑起坚硬的外壳。甚至不敢用力地呼吸,害怕稍微一点儿的振动,自己就可能不管不顾地坍塌下来!

    好像把一生的力气都用尽了,有濒临晕厥的预感……

    “哎,你好!你是中国人吗?”恍惚中,我看到一个长相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学生模样的亚洲人!

    “请问,你是中国人是吗?”我不顾一切地向那人追过去。

    被我紧追的人站住了,愣怔了几秒,上下打量着我和我身后的同伴:“Speak English?”

    “Yes!”我想都没想地回答。

    “What can l do for you……”那人问道。

    “I…… We hope tu find a……”我绝望地支吾着!我明知道他在问什么,但是我无法用英语回答!惨淡经营了那么多年的学业啊,竟然在关键时刻张口结舌,一句有用的整话也想不起来!好容易追到一个人愿意帮我们,我干着急却无计可施,脑子里竟不合时宜地闪现出摇头眯眼苦背英语单词的画面,我惭愧万分!

    那人看起来很想帮我们,只是不得要领。我抢过梁军正在紧张翻查的法语词典,焦急地翻着。王昭这时候又想起了几个单词:“Hotel !Help……Home , China!”

    “噢!”那人似乎明白了一点儿,又好像更糊涂了:“China?”

    我无语!无法沟通!再纠缠下去唯恐引来路人的注意。看那满眼纯真的小伙子,样子也很着急,万一他热心到去找来一位警察……我们只好遗憾地说了声谢谢,把他放走……

    第一个帮我们的竟然是日本人

    当我们再一次被抛回到孤独的黑暗里,谁也没精神说话了,各个都像傻了一样,目光空洞而迷离!

    昏黄的路灯不足以照亮我们。与我们近在咫尺的路人,不足以提醒我们: 这里还是不是我们熟悉了几十年的地球人间……

    我嗡嗡作响的大脑里,只剩下一个办法,它清晰地被放大,又飘忽得不能面对:唯一能做的,只能说服大家清点身上的钱去住酒店!

    眼前的境遇如此看不见未来。从早上吃过早点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吃过东西,每个人都饥渴难耐——我们是连一瓶水都舍不得买的,谁肯拿出钱来去住酒店!

    “小王,你带了多少钱?要不行……咱只能先找酒店住下再说了。”我试探地说。

    “啊?”王昭被电着一样地退了一步,“一晚上好几十哪!不可能住酒店!我不住!头一天就花钱这么快,以后怎么办?”

    “我总共只有几百美金,我决不会这么花!实在逼急了没地方去,我宁愿找个男的!”漫妮口气坚决地说。

    我包里只剩下一点点零钱,恐怕仅够打电话和坐车!眼前的事实是,我只能和王昭死镖在一起。我没了钱,他没了护照,在乎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境况下,两个人在一起至少有个照应。一小段时间里,我们谁也离不开谁!

    “喂,你们……喂!”我们坐在那里低头发呆,谁也没有留意,一辆小汽车在路边停了下来,熟悉的中文在我们面前响起。

    非同小可的惊喜,开车的竟是刚才那个被我们截住的小伙子!原来,这是个日本留学生,他离开我们之后,立刻跑去找愿意帮助我们的中国同学,于是,他领来了留学生赵瑾瑜。

    瑾瑜看上去不到二十岁,说话带着地道的京腔儿,两条弯弯的眉毛下有一双含笑的眼睛,挺拔的鼻子使他的面部轮廓清晰,一看就是一个有个性又容易接近的年轻人。

    “刚从中国过来的吧?”瑾瑜探出一张笑脸:“你们怎么了?”

    “我们被黑人给偷了,现在没地方可去。”

    “是吗?巴黎的小偷很多,专抢游客和中国人!”说着,两个人从车上下来:“先上车吧,这儿不让停车。”

    我们上了车。性格开朗的瑾瑜让我们没有拘束感,在这走投无路,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瑾瑜,是我们认识的第一个中国人。他来巴黎时间也不是很长,但是人特别的热心。在他的帮助下,我们当晚住进了一家中国人开的,掩藏在居民楼里不挂牌子的家庭旅馆。这里条件简陋但价格便宜,住一夜相当于在中餐馆吃一份面的价钱。我们抓紧洗澡,抓紧吃饭。然后,昏天黑地的抓紧睡觉。

    等我们睡醒,善良的瑾瑜已为我们联系好了接下来的立身之所。第二天下午,他把我们领到了住家。

    这是一栋靠近中国城的漂亮的欧式小楼。因为交通方便,可以步行去中国城,据说床位有史以来从无空闲。房东是瑾瑜的北京老乡,在他的恳求下,才为我们四个人挤出了位置。我们崇拜地跟随着瑾瑜,搭地铁,换BUS,欢欣鼓舞,毕恭毕敬。

    “就这儿,你们自己上去吧。以后的,你们得靠自己了!”瑾瑜为我们按了门铃,见我们依依不舍都看着他,瑾瑜有点儿歉意地说:“我能帮你们的真就这么多了,在欧洲,大家都是这样过的……”

    “那我以后可以找你吗?……不是找你给你添麻烦,找你玩儿,可以吧?”漫妮小心翼翼地轻声说。

    “没问题。你刚来,英语又不好,有点儿晕很正常。放心吧!”瑾瑜边说着,并没有给漫妮留下可能再联系到他的电话或地址,高高的身影消失在楼的拐角。

    让我们目瞪口呆的“住家”

    我们走进楼道,看门人向我们问好。我们听不懂,机械地陪笑点头。我们小心地踩着软绵绵的地毯,感叹着法国人的住家,连公共走道都这样的干净优雅。走廊很宽大,两边摆着四盆高大的植物,葱绿的叶子招摇伸展,刚刚洗浴过一样,油嫩嫩地充满生机。漆成棕红色的地板纤尘不染,木制的楼梯干净到看不到任何脚印。

    我们没有乘电梯。住家在三楼,门开着——我们认识了在巴黎接触的第二个中国人,我的第一任房东,老明。

    没有寒暄,没有相互介绍,我们讨好地上前问好,老明甚至都没有看我们。

    “先交钱吧,每个人交一个月的。不退。”

    “那……”我刚想代表大家问点儿什么,老明厉声打断:“两天洗一次澡,刷牙洗脚用凉水!一周洗一次衣服洗衣机只能洗被单开洗衣机的时候必须我在场!还有,可以做饭但是不可以天天做饭,不能请朋友来家吃饭。还有,除了给电脑手机充电以外不准用任何电器,白天不许开灯人离开随手关灯!”

    我们全体昏倒!不知道还应该再说点儿什么,崇拜地看着老明乖乖点头。王昭把大家已经准备好了的租金交给老明,老明接钱,认真地数好,揣进一只漂亮的皮夹里,打开一扇小门,放我们进了新家!

    我们在巴黎的第一个“家”,比起警察局的地下室,条件还差很远!

    我们是被老明推进门去的——在老明打开门的刹那,我们四个人集体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不敢抬脚。那是一间大约20平米的房间,门一开,先是一股闻所未闻的气息扑上来,是一种似臭非臭的潮湿腐烂的混合气体,夹杂着泡面,炸鱼,香烟等呛得人上头的味道。

    气味儿是可以接受并且能够逐渐适应的。不能接受不可能适应的是,这里比我们所能够想象到的人世间最糟糕的住处还要糟糕得多!在这里,每个人花450法郎租到的可以自由使用的地盘儿,是不够一米宽亦不足两米长的一小块空间……

    那间屋子里面,大大小小纷乱不堪地用各种颜色的窗帘,席子,木板,破旧的毯子隔开成一些小隔断,居然挤住着二十几个人!巨震撼的是,这些人竟然完全是不分男女混住的!这里的人们完全打破了男女有别的亘古分界,他们在这里各自为政有序而制,目不斜视互不相扰!

    有床的都是上下床。而挤在角落里的那些“窝儿”,根本放不开一张小床,就是一个个颜色不同形状各异的床垫隔成的被窝儿!而老明指给我的去处更加夸张,被子等卧具已被前任拿走,留在原处的那张应当叫做“垫子”的东西肮脏破烂,有的地方开了花儿,开放处探出的内容,无耻地张扬着,晦气扑鼻!

    没等我们发作,老明居然先火了:“看什么啊?这就是巴黎!我就不爱看你们这些新移民的脸,都以为进了巴黎就是进了天堂了是不是?”说着,从另一个房间搬过来几条颜色可疑的被子,不由分说地发到我们手里:“要不是瑾瑜的面子,我还不租你们哪。你们这些新来的都不懂规矩,毛病多,没活干天天趴家里,吃得多浪费煤气……这被子是我借你们的。”

    “是,是是,谢谢你啊!我们知道给你添麻烦了,谢谢谢谢谢谢谢谢!”梁军巴结地把老明送走,回头挑选被子:“这被子,这味儿,唉,真没想到,这就是欧洲啊!”

    我禁不住落泪了!这是我在欧洲流的第一次眼泪。从那以后,我便哭得很少了。欧洲让女人如此脆弱,也让女人如此坚强!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啊!哭……我也想哭,唉!”王昭看着我,本来想安慰我的,自己的眼圈儿也红了起来。

    “我不是想哭……我实在是太委屈了……委屈也没关系,难受的是,委屈了也没地方诉,举目无亲谁有功夫可怜你呀!你说咱们这是图的什么啊?家里有老公有孩子,有工作有收入,有热乎乎的干干净净的大床……”我压抑地抹着眼泪,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破产和挨饿

    我们一边怜惜着自己,一边认真地安顿自己各自的“家”。我已经没有了行李,老明的一床肮脏的棉被,成了我在欧洲拥有的第一件“家具”。

    我的对面是一张上下床。下床的人不在,我的“楼上”,住着一个看上去四十几岁的北方人。这个人极其惊人地憔悴与消瘦,颧骨突出,两腮塌陷,面色灰黄,昏暗的灯下,猛地抬头一看,像见了鬼!

    这个人的口音像极了我的乡音,因此,当我抬头看见这个在我头顶上直盯盯鸟瞰我的陌生男人,居然没有产生丝毫的惊惧与反感。我看他时,他也正笑眯眯地看着我。

    “没东西铺?”

    “没有!”我搓着手坐在我的“床”上,可怜兮兮地仰头看着他。

    “怎么不带?”他好奇地向下追问。

    “带了!”我有些不高兴,勉强回答。

    “带了?”这个木家伙竟然不舍地继续追问。

    他不合时宜的追问让我很反感,要不是我刚刚当众哭过,有一点儿害羞失了士气,我一定没有好脸色对待他。我没脾气地苦笑了一下, 算回答了他,并决定不再理他。

    一块干净的床单扔了下来,并准确地砸在我的头上。我惊讶地抬头,青灰色的瘦脸笑嘻嘻地展开,看上去年轻了一些。

    我贪心地拿起那块床单,一股洗衣粉的清香从鼻翼间掠过,亲切得令人伤感!实际上这是一块从窗帘儿布上撕下的一角儿,刚刚洗过,柔软带着香气。展开来,笔直的折痕,增加了它的质感。我忍不住笑了,感激地看着我的新邻居:“我刚下飞机,所有的行李都给黑人偷了。我已经有很多天没换过衣服,没睡过干净的床——你知道这块床单对我意味着什么?”

    “呵呵呵,什么?”他傻乎乎地问。

    “家!”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床单上有干净的味儿!家味儿!”眼泪又流了出来。

    “呵呵呵,家味儿?”我对他那条旧床单非同小可的赞赏让他很开心,他转身回床里鼓捣了一会儿,刷地又扔给我一条铺满了亮亮的橘黄色向日葵的被罩。.

    “给!干净味儿,我自己都没舍得用的!”

    “啊?”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我这时候已经知道,对漂泊在国外的单身男人们来说,一条干净的被单,绝对是奢侈品!租住在别人的家里,洗衣服是一件看房东脸色的事情,洗一条大被罩,一定很不容易。

    有了干净的被子与床单,我的小窝算是正式落成了,晚上尽管肚子很饿,但是为了要表现得好一点儿,不让房东给脸色,我们四个全都忍着,没有吃晚饭就睡下了。

    夜晚降临。鼾声和嘁嘁喳喳压抑的说话声此起彼伏。不断的有人回来,浠浠嗦嗦地脱衣,趿拉着脱鞋出来进去。一会儿,又有人咕叽咕叽地吃东西,吧唧得得意忘情。

    每一次声音的响起,都夸大着环境的无比陌生,夸大着无边无际的孤独感。一夜未眠,我睁着眼睛等来了第一抹晨光从窗外探头。疲倦渐渐弥漫开来,意识有点儿模糊。我闭上眼睛,为自己调整了最舒适的姿势。很想入睡,睡了,就可以短暂地逃避思考,骗自己不用面对生存的现实。

    总有一条不屈的丝线牵动着,把我从迷离中拽醒。

    “下一步怎么办?天亮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应当做什么?”没有一条思路可以顺利地延续到底,因为我回答不了自己的问题。

    已经“破产了”的我,对来到欧洲后的新生活不得要领。我靠借贷度日,在王昭忍无可忍的恼怒中厚着脸皮伸手。能够借来的,无非是一只半截的面包之类。有时候,我“楼上”的邻居也会周济我一碗稀饭,或一盘子面条儿。

    如此的狼狈使我近乎癫狂。忍饿,又成了在拥有住处之后的又一个考验。

    老明后来好心地告诉我,没有人愿意靠近那个倒霉的瘦子,他是个癌症患者!他来法国已经很多年,靠打工支持他女儿在英国剑桥留学。命运是那样无情地击碎了这位可敬的父亲,他被查出得了脑癌!在医院住过将近一年之后,他最终被医生劝出了院。开始人们还劝说他回国,家里毕竟有妻子和弟弟妹妹可以照顾他。但他总是坚决地摇头,在法国至少还可以享受免费的医疗啊,回国,岂不把家人给拖死!他一个人痛苦地坚持着,向家人隐瞒了自己的病。能做事情的时候就跑出去赚一点儿钱,不能做的时候,就唉声叹气地躺在“家”里。

    我在巴黎的大街上流落

    我每天很早就出门,在大街上忙碌:忙碌地走路。起初,我曾经试图找一份工作。按照华文报纸和华人超市上抄来的号码拨过去,捏着嗓子,极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又成熟又甜美……几天之后我便不敢再拨,对电话找工产生了心理障碍。我渐渐地明白了,既无居留亦无经验,特别是操着北方口音,靠打电话找到工作很可能是个较为遥远的神话。这里原来是温州人的天下啊!甚至保姆都优先考虑温州人!间或有人喜欢我的普通话可以影响他们的子女,热热闹闹地在电话里损失着我已经不多的电话费,我满怀希望地小心巴结,一边为迅速消耗的电话费心疼得全身冒汗。最后,在得知我是刚出来的,不会做温州菜,或者年纪太轻,没有做家务的经验,对方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所有的老板都操着他们自己的乡音,并且蛮横地用他们自己的方言接听电话,对我北方人的身份非常地不屑!

    沮丧!如丧家之犬!

    这样过了两三天之后,我挣扎着想重振旗鼓。我偷来同胞的洗衣粉,洗了仅有的那套耦合色的套装,把自己尽量地打扮一下,抖擞着出门,忍着饥饿在大街上疯狂地走。

    遇到门脸儿稍微陈旧,看上去稍微适合我的自卑心理的中国餐馆,就壮胆走进去,不敢直接找老板,只问里面最先遇到的中国跑堂:你们这儿用工吗!

    一家一家地问过去,直到再也无法振作自己。最后一家餐馆,我挣扎着推开门,却假装食客,挑剔地看了看,好像对人家餐馆的设施不甚满意,摇下头赶紧心虚地走掉!

    这等弱智的做作,我恨不得扇自己!从没有过的自卑,我甚至极其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高都变得矮小了。

    原来那个高傲的白领丽人早已了无踪影……我的世界在沦陷!在来到巴黎不到一周的日子里,我彻底被击溃了自信。

    漫妮走了。不知道她用什么办法联系上了小温州,小温州为她安排了包吃包住的中国人衣工厂杂工。梁军和王昭在奔忙了几天无果之后,央求老明找关系,安排他们去扛大包卸集装箱了。

    我却仍然不得要领。好好地苦撑着门面,调动起微笑的肌肉,早出晚归,消瘦得随风雨飘摇……巴黎真的很美,而我已经来到了巴黎!我在向往已久的香榭丽舍大街奔走,对橱窗里时装的惊艳视若无睹!我在埃菲尔铁塔旁飘然路过,对这里著名的繁华漠然到毫无记忆。从没有走过那么多的路,因为,除了走路我无处可去。走路,让我可以觉察到生命的存在,那种“活”的希望,让我一如常人般作息,这对我很重要!

    终于,在一个很阳光的早晨,我正式开始了我的赚钱生涯。

    我在巴黎卖水。

    这是一份不需要技术但却并不容易开始的工作。我用了整整四天的时间偷艺,像一个不露声色但身手矫捷的侦察兵。那些卖水的前辈们人人冷漠地提防着我,不肯透露给我任何一丝经验,仿佛我是个值得竞争的老手。

    没有人肯教授我这里面的技巧。到哪里进货,哪条街上好卖,哪一段时间来偷袭的便衣警察少……我夜以继日地用功,却赚得很少。最恐怖的是,别人都可以机敏地逃避警察的围堵,我却屡屡被抓,被没收了东西。

    巴黎的太阳其实是很温柔的,但我娇弱的皮肤很快给了脸色,大块的色斑使人苍老,沮丧,毫无生气,我在地摊儿上买了一副太阳镜。

    宽大的镜面遮住了几乎半张脸。我觉得这副道具极其管用,它起到了眼镜之外可喜的效果。戴上太阳镜的第一天,我发现我的工作成果有了历史性的突破,这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透过眼镜,我可以没有顾及地迅速扫描到疑似客户的脸而很少漏网——眼镜使我战胜了害羞。当我确定对方看不清我脸部的全貌时,我的脸皮瞬息间增厚了。我可以无耻地跟在一位无辜游客的身后,把手里的水瓶高举,用生硬的英语或法语进行不懈地游说,直到对方掏钱为止。

    在欧洲,生存为第一准则。生存,是最实用的口号,可以颠覆你多年的教养,撕毁你的脸皮,使你无所不能。我赚到了下个月的房租,还清了王昭和梁军的借款,还换掉了那双粘了又粘,鞋底早已飘摇欲坠的鞋子。最令我欢喜的,是我开始舍得吃肉了!

    吃肉的欢乐

    第一次买肉,是来到巴黎几乎一周月。那天下雨,难得的修整日。我懒懒地睡到下午两点,满眼金星地被饿了起来。洗脸出门,我目标明确地跑去了肉店。从没有如此地馋过一碗肉!一个月,不长不短。最后一次吃肉,仿佛已经极其的遥远,远到被脑海里许多的往事淹没了。这些日子里,我靠的是一大包挂面,几打鸡蛋,一瓶中国店里买来的豆腐乳,以及若干的面包充饥。面条炒鸡蛋,面包炒鸡蛋,是我周而复始的食谱,以至于我的邻居们以为这是我仅会操作的唯一厨艺。

    省钱省到最极致,不过如此!

    有肉不可无酒。当酒提在手里,心情也欢乐起来。吃肉节目变成了一次郑重其事的庆祝,原来我的开心是如此的简单。一碗红烧肉,一瓶廉价的法国葡萄酒,躲在破布搭成的“寓所里”,执一张卫生间里拿来的,上年的华文报纸……酒入口,清香却又微涩的奇特感觉在舌尖儿温柔地滑开,再轻轻地上升,弥散,就有一股烟气去心田里抚摸,缠绕……心花悄无声息地盛开了,可以非常清晰地感觉到,紧锁的眉心在慢慢地松开,松开……

    那感觉很舒服!

    再饮一口,这回,更细心的品味那份愉悦,竟有点儿晕晕的了!

    其实我是有一些酒量的,一瓶红酒无论如何醉不了我。

    今夜我为何如此易醉!我用一抹痴笑回答了自己。有一滴湿湿的东西在眼角痒痒的,我用手背将它擦去。

    “嘿,享受哪!”王昭笑吟吟地掀开我的“门”。

    “我一进来就闻到肉味儿了!”说着已经坐下来,伸手进碗里。

    我得意地看着他,等他把口里的美食嚼完。

    “嗯,还真好吃!都以为你这千金玉手不会做饭哪。”

    “切,你也太不懂我这等女子了!我是进得厅堂入得厨房,抡得起锄头也上得来大雅之堂!”

    “了不起的女孩儿”王昭由衷地感叹。“你的确是了不起的女孩儿,我们都挺佩服你!”

    “呵呵。说真的小王,我以前还真的不知道我有这么了不起!至少,我没靠任何人,自己一个人撑过来了!而且,我没病到!老是以为快撑不住了……”

    “你能成功,我是这么觉得的,没有哪一个漂亮女孩儿能做到像你这样坚强——我那儿还有酒,要不咱们再喝点儿?”

    “好啊,难得有兴致。”我开心地说。心里还感激王昭回来得及时,一个女人喝酒,喝着喝着,一定会喝到郁闷,把这有肉的好日子给浪费了。

    王昭拿来了火腿之类的东西铺开在我的床上:“来吧美女,咱俩今晚上喝醉了它!妈的解乏!”说着,手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我端详着王昭,发现眼前的这个王昭已经不再是以前认识的那一个,黑了很多,近视镜在他工作的头一天便被压扁在集装箱里。摘了镜子,使他的面相略显狰狞。抓杯子的那双手,满是新旧重叠的擦痕,生锈似的粗糙,筋骨嶙峋。我怜惜地把肉碗移到他跟前: “你也很久没吃肉了吧?我已经吃恶心了,你全包了吧。”

    “嗯,谢谢谢谢,天天啃面包就面条,干的可是重体力活,我早就透支了!谁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真不是回事儿。要不就别干了,那扛大包的活,也不是你这小白脸儿能干的。”

    王昭其实很年轻,只比我大一岁,但他慢吞吞的个性以及那张白净的脸,让整个人显得老气横秋弱不禁风。他去扛大包,看起来总会令人感觉很不放心,说不定哪天会被哪一只箱子给压倒!

    他在国内有娇妻和女儿,夫妻感情很好。他妻子大学毕业一直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最后在一家纸箱厂里做了一名出纳。而他,本来在国营大厂的厂办混得有模有样,小心翼翼地混前途,谁想得到竟也时髦地下岗了!

    出国前他还特地去厂里看过一眼,工厂已经易主,厂房被零碎分割,租给了外地人,听说很快就会被拆迁了。

    “小王,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干吧。我已经联系好了,去“买包儿”。这个生意不用出力赚得还多。”我的心一软,犹豫着想帮帮这个小男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买包儿”这活儿啊!”王昭眼睛亮了,惊喜地盯着我:“早听人说了,在法国最俏的工作就是“买包儿”了,就是没人带呀!你是怎么……哎呀,要不人都说在欧洲女人比男人好混多了!”

    “呵呵,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嘛,总得有办法!”我仰头干了手里的红酒,王昭又为我倒上一大杯啤酒。就着半碗红烧肉,七八片火腿,一小包榨菜丝,几块豆腐乳,我们你一杯我一杯,很快喝光了王昭的存酒,觉得意犹未尽,又下楼去买了两打。我越喝越清醒,刚才的醉意竟然不翼而飞。

    孽缘

    两打啤酒被喝光了,王昭的舌头开始卷了起来,他扬扬洒洒地把我的杯子斟满,忽然对我说:“天瑜,过几天我就搬走了!”

    “什么?”我有点不信任他说的是不是醉话。

    “我们找了个房子……那个……过几天搬走!”王昭心虚地看着我,有点儿费劲地说。

    “哦……”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冰点,酒立刻醒了。

    “早就找好了是吧?”我冷笑着,心里恨恨的,怎么都不能想到,王昭也要离开了。

    “不是不告诉你,真的——我们扛包时碰上老大了,他找的,不让说!”

    我回避着王昭的眼睛,不想让他看出我的失魂落魄。唯一剩下的一个伴儿,也要抽身而去了。在这冷漠得令人心悸的异国他乡,一个可以坐在一起说几句心里话的人,就是失眠者的安定药片儿,是一所半路上的心理诊所,一个在寂寞时随时随地敲得开的门……是一个戒不掉的心理依赖!

    太突然了!像一下子抽空了我的心神,让我失措地无从招架。“晚宴”不欢而散,我小心眼儿地从此不再理他。

    其实以前我从没有正眼看过这个白净木纳,说话细声细气,一紧张就没了主意的小男人。他是我这类刚毅女子很看不起的那类男人。

    阴差阳错。我们从各自的城市聚集,从未谋面却在签证时成了默契的搭档。一路走过来,我们好像经历了一场战争一样,千难万险地杀出一条血路。“战友”情真吧,我们的关系微妙得很难解释。似朋友又不像朋友,好像有一点儿亲情那样的东西,让我们相互牵连。

    我执拗与高傲的脾气开始发作。从那天起我再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我更加拼命地出去赚钱,起早贪黑不浪费一点儿时间,并天天跑去巴结那个可以带我去买包儿的福建人。

    我们来巴黎一个月零一周。

    晚上没有睡好。有人在我“隔壁”做爱。这是常有的事情,早已经见怪不怪。只是那一对人儿有一点儿肆无忌惮,高高低低的可疑声响折磨着好奇心,搞得神经皮层兴奋了一整夜。

    很早,就听见王昭和老明的说话声,知道今天是王昭搬走的日子,我心跳快了起来。既成事实了,无论我怎样闹,我都将孤

    独地被抛弃在我这间“窝”里!

    没时间再耍小孩子气了。我赶紧起来,懂事地帮王昭整理他的东西。这家伙看来很会过日子,锅铲碗筷脸盆水桶衣架烫斗一应俱全。很多从街上捡回来的生活用品既一时派不上用场,又感觉是过日子必须,因此犹豫不决弃之可惜。细心的王昭准备了几个超级垃圾袋,黑压压地很快被塞满。

    最后一只袋子弄好了。我不看王昭,“有事打电话吧。”

    “天瑜,要不你……”王昭站在那里,着急地欲言又止。

    我冷淡地扫了他一眼,与他的目光相遇。我赶紧错开,“走吧,看样子得搬好几趟哪。”

    “你和我一起吧,行吗你看?”王昭下决心似的迅速地说。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低头顿了一会儿,让自己纷乱的思绪有时间调整。

    “我就不去了,我今天约了人有事。抱歉你自己搬吧——再说,我也不愿意看见老大——不是说瞒着我的吗。”我已经敏感地从王昭的声音里听到了他的妥协,有一点儿放心了。但我故意装作很坦然,心底里的兴奋一拥一拥,脸上努力地绷着。

    “你真不去?你想想再。”王昭把我拦在我的帘子门口。“天瑜,我和老大商量过了。一共三个房间,老大和阿倩住一间,漫妮得住那间大的,因为这套房子是小温州帮找的,她没钱付定金,才找的老大……就剩一间,很小,但是还是可以放一张双人床的……”

    王昭的声音越来越细,到最后,几近耳语。

    “哦!”我低着头,终于明白了他的话,心里很意外。潜意识里知道王昭理应会妥协,因为他对我的依赖远超过我对他的。但是,和这个男人同居!当这个词赤裸裸地被说出来,我还是吓了一跳。

    “房租我已经付了,三个月的,以后的房租和生活费咱俩平摊。两个人搭在一起要比自己单住的花销少一半儿,这样,咱俩都能省不少钱。”

    “想什么哪!我是不会去的!”我忽然火了。

    本来是想说“好的,”可是,出口的竟然是拒绝,出乎我自己意料之外!这个傻子,为什么不可以含蓄一些!就在我已经同意了的当口,不合时宜地明细了“同居条款”,把原本还可以接受的事情戳穿到露骨而丑陋。

    我无名火起,恶狠狠地瞪了王昭一眼,转身钻回了自己的“家”。

    “搭铺 ”同居

    在欧洲,很多男女为了相互照应,或者干脆就是为了住在一起节省生活开销而同居,这被戏称做“搭铺”。他们合租一个房间,所有的用度合同般严格平摊。他们在国内都各有家庭,但丝毫没有道德方面的心理障碍。他们牵着手去散步,大包小包热闹地去超市采购,出出进进俨然夫妻一般,真假难辨。

    搭铺现象在欧洲比比皆是,早已经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但是这个现象在新移民中间却成了纷纷效仿,雀跃欲试的大事,在艰难而孤苦的移民生活中,搭铺者一代一代地继续着,是华侨中间的一道耀眼的风景。

    躺回到垫子上,我一下子被孤独紧紧地裹住了,感觉透不过气来,很想哭,但只是咧了下嘴,并没有眼泪。

    王昭开始搬东西走了。我躺在那儿,心情无端地恶劣,木头般地一动不动。我心里非常的明确,今晚开始,我,即将去与王昭同居!没有别的出路,因为,这就是眼前最好的出路。

    我竖着耳朵警惕地听着王昭一趟一趟地搬东西。我计算着,估计是最后一趟时,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严格意义上我是无“家”可搬的,我把我所有的东西胡乱地塞进我卖水用的小菜车里,一把拎起来咚咚咚下了楼。我一直是个任性而果断的女孩子,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间和地点,我依然改不了毛病。

    我躲在王昭看不见的地方,等着他上楼搬下最后一大袋行李。

    他下来了,看见我,笑了。我不说话,大步流星地走在他前面。好像他才是被邀请者,而我理直气壮!

    …… ……

    一番折腾,我们有了新家。

    一套三房一厅,刚刚粉刷过的住房!油漆与涂料的味道很好闻,它把旧人遗漏的味道与痕迹一无遗漏地遮盖,让生活显得焕然一新,充满希望。全体人欢天喜地,过年一样地热闹与好心情。

    漫妮早几天就已经在这里把家安顿好了,只是人还没有住进来。今天她辞掉了衣工厂的工作,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而她的新出路也变得略有一些神秘,总是回避着什么。老大和阿倩顺理成章地合在一起,双进双出忙忙碌碌,俨然这里的主人。

    这套住房本是小温州从法国房东手里租下来的,已经住了几年。后来他自己买了房子,这套房便一直出租着。因为与老外签订的合同价格便宜,他这二房东从中还可以小赚,所以一直舍不得转让或者退房。漫妮在衣工厂里做杂工,做得暗无天日,对吃住及刻薄的老板忍无可忍,极尽千娇百媚地贿赂小温州,最后,小温州赶走了所有的房客,要把房子租给漫妮,而聪明的漫妮根本不想操心地做房东,又找到了老大,向老大收取了一千法郎的中介费,小温州又在原合同的基础上加了钱。即便这样对老大也是个受宠若惊的喜讯,他早与阿倩情真意切到按耐不住,只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住家。于是,大家一拍即合,一手交钱一手拿钥匙,各得所需。

    老大做了二房东,很当一回事。他和阿倩各自辞了工,把旧房进行了力所能及的装饰与改造,并在几天的功夫,推一辆小车,从巴黎各处捡回柜子床垫微波炉甚至两台电视机……阿倩是个非常能干的女孩儿,据说大半的力气活均有她的参与。而她,也自然而然地有了威信,顺理成章地做了我们的女主人。

    大咧咧的老大有阿倩这样的女主人为他撑起日子,开心得神采奕奕。他们是搭铺大军中极少数修成正果中的一对,后来老大与国内的妻子离婚,娶了阿倩。

    晚上,我们这刚刚组建的一大家人,举行了一次意义重大的晚宴,并请来了小温州。席间杯盏交错,兴奋淋漓,情浓之处纷纷感慨得热泪滚滚。女人们为终于拥有了像样的厨房而万分欣慰,男人们均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女人,各怀心事。

    幸福感非同小可。

    我们成功了!我们在欧洲终于拥有了可以叫做“家”的安身之地。从此以后,无论多少的劳累与委屈,有了一个“家”的地方可以放下自己疲惫的身躯,在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可以在想洗澡的时候洗澡,在需要洗衣裳的时候洗衣裳,而不用看房东拉长的脸色,在嘴馋的时候可以想煮什么就煮什么,不用因为浪费了房东的煤气而遭到阴阳怪气地训斥……

    不可思议的情欲

    晚宴持续到很晚,大家都很累了,却没有人先一个离开。大家都有一点儿鬼鬼祟祟地心照不宣,对各自关门回房害羞而又憧憬。

    近凌晨一点,终于熬不住了。“散吧!睡觉!”老大瓮声瓮气地宣布,率先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子里立刻安静下来。忽然的安静令人觉得很别扭,我在卫生间里磨蹭了很久,才扭捏着推门走进了我们的小房间。

    屋子真的非常的小。单人床换了双人床之后,连走路都需要侧身了。墙上钉了无数的钉子,那钉子就是我们的“衣柜”了。其它的一任生活用具全部挤在床下,杂七杂八地塞得再没有余地。除了床,唯一的家具便是一张我们叫做桌子的木架。窄窄的有三十公分的样子,横在床尾,放我们的手机水杯钱包钥匙之类。

    家里没有椅子。从床到墙壁的空间仅够站立,还塞着皮箱和我的小菜车,没有多余的立足之地。这意味着进门便需要上床,王昭已经端庄地坐在床上,并且脱得只剩下短衫和内裤。那居然是一条火红色的裤衩,在白墙下晃眼地闪耀。

    我毫无出路地勉强镇定,眼睛没处看,向窗外寻找。

    “不是说可以看得见埃菲尔铁塔的吗?不是说夜景很好看?”

    “你想看夜景啊!”王昭把粉色格子的窗帘全部拉开来,指给我看:“喏,你得上来,在我这个角度就看见了,很清楚。”

    我顺势上了床,爬到窗边。埃菲尔铁塔,这座著名的钢铁巨人,骄傲地耸立在繁灯似锦的斑斓里面。“哇,真的很清楚啊!的确是很美!”我夸张地叹着,对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事情不知所措。

    “是,夜景里的埃菲尔铁塔才是最美的。白天你在它旁边站着,就那么回事……以后就可以天天欣赏了,我陪你看!”他竟然把胳膊搭在我的肩上。

    我很想将他一把推开,但是我没有。我感觉到了他比我还紧张——那只搭在我肩上的手臂冰凉发抖。

    继续的扭捏作态我自己都觉得恶心了。

    都是成年人了!我在心里宽慰着自己:对这个男人我并不反感……拉开被子,我在被子里脱去了毛衣。

    “关灯吧。”我看着王昭。他的眼睛因酒醉而充血,红红地满是暧昧。

    “啊?啊对!”他有一点儿恍惚。

    灯灭了。最后一丝顾及被灯泡的一抹光影带走,黑暗与寂静怂恿着我们,酒精的冲动在大脑里热烈,也裹走了残存的羞涩……没有过程,我们抱在了一起。

    有一种叫做精神的物质一点儿不受人的操控。它细腻而脆弱,隐身在灵魂的一个角落,无声无息,却总会在貌似一切都显得平安无事时猝不及防地张牙舞爪,在心灵里掀起巨澜。

    人与兽的距离在顷刻之间颠倒,昨日的道貌岸然已不再被记起。我们小心地压抑着再也无法抑制的沉重呼吸,在黑暗中默契地迎着对方……

    一整夜,我们不停地做爱。从没有如此的放纵过自己的身体,好像另外有一个我做了我的替身,因为我不再认识此刻这个活在夜间的我,那个我和本来的我极其娴熟地替换,默契得不留混迹……

    我们睡在墓地上!

    天亮了。

    经过一整夜的折腾,我们害羞又精疲力竭。不敢正视对方,不敢在亮光里起床。恢复了神智之后的情形令人尴尬,我在被子的掩盖下挣扎着调整自己的心态,力图使自己大大方方地起床,坦然自若地打开房门,让一切显得自然而然若无其事。

    天气有一点热了,我那件灰色的毛衣正好用作家居装。在黑人地摊儿上买来的一条运动裤,单薄的料子酷似来自中国义乌。穿成这样,我立刻变成了一个主妇的样子,传统而土气,但是没办法,我已经没有别的衣裳了。

    王昭看着我,忽然翻身下床,从床下的箱子里拽出一只袋子,打开,里面竟是五颜六色的很多件睡衣和T恤。

    “我卸货时候偷的!你看,这件还是女式的。”王昭得意地捡起一件嫩黄色小碎花的衣裤。

    我惊讶地把那袋衣裳摊在床上,一件一件地摸,看,对“偷”这个字眼儿丝毫都没有反感,我太需要换洗衣裳了。在国外,买一件衣裳是非常大的奢侈,新移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买奢侈品的。赚过来的钱,除了必需要付出的房租与食物,恨不得再不花一分多余的钱。每一个移民都不约而同地在落地的刹那间变得极其地吝啬。省钱,存钱,是移民生活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重要到高于生活本身。

    我急不可耐地换上了这套睡衣,它干净清爽的颜色让我喜欢,我把它当作家居装来穿。

    其它的衣服,我将它们细心地分好。墙上的一排钉子派上了用场,我上床,整理墙面上那一大块空间。有一种“过日子”的亲切感觉,温馨着狭小的空间。王昭欣慰地斜躺在床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忙碌。

    “啊……啊……”

    不知道我这撼人的尖叫能够传送到多远!今天是周末,人们都起的晚,我听见老大房间里紧张的跑动声,及老外邻居的开窗声。

    “怎么了?”老大和漫妮惊讶地站在我门口。

    我看不到自己的脸色,只是恐惧地指着窗外,眼睛瞪到快要爆出来!老大不知所措地试图把我从窗口领进来,我不动。

    靠窗的一面,王昭拉了一条绳子。那里可以晒到阳光,我想把我们的毛巾挂上去……我的眼睛不经意地向楼下一撇……惊了一下,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定了定神,再仔细望过去——我们的窗外是一大片阴森的墓地!

    一股股寒气令我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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