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忘记马小跳。
马小跳曾经是我迷恋的一个男生，我起初是迷恋他的名字，那时我还没有见到他。他的名字隔三差五从女生的嘴里蹦出来，马小跳，马小跳。我觉得这三个字的组合具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于是我有一天问白红，马小跳是谁?
她瞥了我一眼说，你不知道呀，去年被开除的一个男生，现在开了一个酒吧，人特别帅，唱歌特别好听。
也许所有女生都喜欢坏男生，所以，当听到马小跳被开除时，我便很兴奋。何况，他被开除的原因实在是太刺激。他把一个17岁女生的肚子搞大了，结果，女生的父母找来了，他被开除了。
可是周围的女生没有人说他不好。
比如马小跳的嗓子多好，唱歌好像猫王，比如他长得多帅，比如，他的坏笑多么有魅力，每个人看了都受不了。
彼时我转学才三个月。听到马小跳的名字超过几万次。
最后我终于没有忍住，我来到了那家叫做蓝色的酒吧。
我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然后站在那家酒吧前询问一个人，请问马小跳在吗?不一会儿，马小跳就出来了。
我想再过多少年我也忘不了见到马小跳的第一眼，他长相特别女相，看起来像个女孩子，一点也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子。他高高瘦瘦的，穿着军绿色的裤子，还有米色的上衣，腕间一块黑色的大表。他手里拿着一支烟，看着我：你找我?
我的脸突然红了。
我没有再绕圈子，直接说，马小跳，我老听别人说你，你的名字在我心里发了芽，于是……于是我来看你了。
他把烟扔掉，然后说，来，上车。
我跳上他的城市猎人，我们一直朝着郊外开去。正是四月，千树万树梨花在开，开得那样盛大，我唱起了许巍的歌《晴朗》，他侧着头看了我一眼，妞，你真有个性，你是第一个来找我的女孩子，你长得不好看，可是，非常有个性。
马小跳就这样直接说我。我个子不高，脸上有生动的雀斑，我沉默寡言，不喜欢和另外的女孩子打交道，我喜欢一个人到处乱走，喜欢出其不意。
我们一直在梨花树下坐着，梨花的芬芳弥漫着。马小跳从车上拿下吉他，轻轻地弹着，弹着，忧伤的调子充满着四月。我注视着，刹那间就发现，我爱上了这个叫马小跳的男子。
他有一种别样的气质，和所有男孩儿都不同。
这天，是我17岁生日，没有人知道。17岁这天，我爱上了一个男孩儿，他的名字叫马小跳。
回一中的路上，我把自行车骑得飞快，眼泪在两边飞出来，心里有一种什么东西被激发出来。我想，那应该是爱情，是的，是爱情。
二
我常常往马小跳的酒吧里跑，有时马小跳在，有时不在。不在的时候，他就在和女人鬼混。最近，他被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老女人缠上。他总是说，这个女人有钱，我喜欢钱，你喜欢吗?我接过他递给我的烟说，我也喜欢。
没有哪个女孩子比我更直接。
我们很多时候在一起抽烟，廉价的香烟，一抽一包，坐在河边，说着没有边际的话。马小跳根本没有拿我当个女孩子，因为我短发，抽烟，长得一般，个子矮，而且，我还说脏话，比他说得还脏。
他总是说，喜宝，你特别哥们儿。
有一段时间，一个女孩子总来找他，缠上了他。他说，喜宝，你得帮帮我，别让她再来缠我了。
这样的忙我居然也肯帮。
我找到那个女孩子，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对她说，少去找马小跳，不然我会找人打你。
她胆怯了，问我，你是他什么人?
哥们儿，我说，我是他哥们儿。
你也就配当哥们儿吧，她说，你长得这样难看，他不会对你有欲望的。对了，你亲过嘴吗?
和她比起来，我的确是一只丑小鸭。她长得很高，腰特别细，眼睛非常大，一笑还特别像个狐狸精，可就是这样，马小跳都不喜欢她。
亲过，我说，谁没亲过?说这话时，我很心慌，因为，我没有和男生亲过嘴不说，甚至连手也没有拉过。
所有人都知道我和马小跳只是哥们儿而已。
甚至有的女生喜欢他会叫我把情书送给他，这于我而言是一种污辱。当我把情书递给马小跳的时候，他总会干脆利落地说一个字：念。
那些信写得很缠绵，但是，我总觉得文笔差点儿。
于是有一天我写了一封给他，大概七八千字，我声情并茂地给他念，最后，眼泪在我脸上流着。因为是自己写给他的，我觉得分外伤感。
你怎么了?马小跳问我。我抬起头，眼泪流得更快了。
他靠近我，然后抬起我的脸，你怎么哭了?
没事。我假装笑了笑，我是被这封信感动了。
我也感动了，马小跳说，毫无疑问，这是写得最好的一封信，这个女孩子的文笔真好，我想见她。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结局，我没有想到，他会想见写信的女子。而这个女子，就在他的眼前。这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就是如此了吧。
好，我说，我带她来。
我把小橙带到了马小跳的面前。
小橙，面色清秀的女子，而且，好像一个十分动人的神话里的女孩子。她早就和我说过喜欢马小跳。我把这封信告诉了她，我说不知谁写的情书，打动了马小跳，马小跳让我领个人来，于是我领来了小橙。
因为小橙总把好吃的苹果递给我。
因为小橙在我大姨妈来了之后总给我个热水袋，她还陪着我哭，陪着我笑，不嫌我家乡话难听，只有小橙不笑话我。
所以，我把小橙领给了马小跳。
我根本没有想到马小跳和小橙会真的爱上了。因为小橙是个内向的女孩子，羞涩而腼腆，我本来想应付一下就算了。因为他喜欢的是那种张扬妖艳的女孩子，小橙多清秀啊，好像一朵睡莲花。
但是他们却真的好上了。
小橙不再上晚自习，总是偷偷跑出去和马小跳约会。
马小跳不再和我去河边抽烟，他总是带着小橙四处乱跑。小橙彻底变了，马小跳也彻底变了，马小跳不再找别的女孩子，甚至连我也冷落了。
马小跳说，我要等到小橙考上大学，然后就娶她。
小橙说，我不想考大学了，我要嫁给马小跳。
三
高考结束后，小橙和马小跳私奔了。
这个城市没有了马小跳和小橙，变得如此寂寞如此空旷，我想念他们。特别是马小跳，他走了以后，我变得沉默寡言。我的高考成绩不很理想，父母决定让我去南方一所重点高中去补习，走的时候，我在马小跳的酒吧门口坐了一夜。
那一夜，我一直在发呆。
一边发呆，一边流眼泪。
眼泪知道我有多喜欢马小跳，喜欢他说话的样子，抽烟的样子，唱歌的样子，喜欢他坏坏的笑，喜欢他叫我哥们儿。
即使只做他的哥们儿，我都是喜欢的。
我去了南方，一年之后，考到厦门上大学。大学里，我一直是个沉默的女孩子，四年之后，我不再那么矮不再那么黑，连我的父母都说，我脱胎换骨了。
毕业之后我选择了北京，因为北京离马小跳的小城十分近。我买了车，在周末的时候常常去那个小城。
虽然我在那个小城只待过一年多一点儿，但却留下了一生的记忆。
没有人认出我，我说着地道的普通话，可是，如果我回到那个小城，我就会说当地的方言，连我自己也惊讶我怎么会说得这么好，是的，我说得太好了，以至于很多小城的人以为我就是这里的人。
其实之前我根本不会说这里的话，只因为天天跟着马小跳，我会说了这种话。
而马小跳在哪里?他还在这个小城吗?
我去了他曾经的酒吧，那里已经拆了，盖了很大一片居民区。我打听马小跳的下落，还有小橙。她和马小跳结婚了吗?
我不得而知。
也许人生何处不相逢这句话是对我说的，当我在北京的街头遇到小橙时，她正和一个中年男子跨进一辆奥迪车。
我看到她变得如此妖艳如此妩媚，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影子，我追赶着她的车跑，直到我的车横在了他们的车前面。
她没有认出我来。
我是喜宝，我说，小橙，你记得我吗，我是喜宝。
我以为她会和我一样激动，可是她只是很冷漠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有事吗你?
这让我非常伤心。
马小跳呢?我说，马小跳在哪里?
说到马小跳，她的左眼跳了一下，然后她看了一眼那个有点秃顶的中年男人，小声说，他死了。
死了?
这于我而言简直是不能接受的，我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他怎么会死了呢?他怎么会死了呢?
小橙抽出一支烟，然后走近那个中年男人说，你走吧，我遇到从前的同学，想请她吃个饭。
那个男人很生气的样子，开着车就走了。
我们上了出租车，来到后海一个叫回忆的酒吧里。
他怎么死的?我急切地问。这个人，在我整个青春里是这样的浓墨重彩，以至于我无法忘记，即使用过再多方法，买醉，抽烟，和别的男子恋爱，可是，我仍然无法忘记马小跳。
撞死了。7年前，在新疆街头，他喝醉了酒，冲到马路上，对面来了一辆车，一下子就被撞死了。
7年前，7年前他才20岁。
我的眼泪冲了出来，如洪水一样，我哽咽着，不能控制。小橙抽着烟说，我知道你喜欢他，他也知道，他跟我说过，你们所有女孩子都不如喜宝爱我。
这句话，是7年之后我听到的，说这话的人，已经在天堂。
给马小跳的那封信，我一直留着，已经淡淡地泛起了黄。我打开那信，看到多年前的眼泪，化成一片蓝，模糊了。
马小跳，我不知过多久才能忘掉你，也许爱情是，让人想着，然后用一辈子去忘记。
